作者:沉香灰烬
初夏的节气,槅扇外的天已经亮了,光线透过幔帐朦胧地照进来,一片暖红。
锦朝还想着该起身去给冯氏请安,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都已经嫁人了……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发现身边被衾凌乱,却没有人在。
她叫了青蒲的名字,过来挑帘子的却是绣渠,她如今是二等丫头了,穿了件素缎的褙子,笑着向她福身:“夫人醒了,青蒲姐姐替您看早膳去了。”挂好了幔帐,过来服侍她穿衣。
锦朝问她:“三爷一早就走了?”
绣渠回答到:“三老爷特地说过了,他先去晨练了,让您先吃早膳。”
王妈妈领着采芙等人端着放衣物的红漆四方托盘进来,锦朝看了采芙一眼,采芙笑着道:“王妈妈为您选了件大红通袖褙子。”王妈妈笑着道,“采芙姑娘为您选了件丁香色的褙子,奴婢觉得有些素净。您是新夫人,还是穿大红的好。”
锦朝笑了笑,她身边的一等丫头是王妈妈领着进来,还替她选了褙子……俨然一副她贴身随侍的样子了。她虽然是新妇,但毕竟是继室,凡事都要慎重着,大红色穿一天就足够了。
锦朝想起她前世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身边就一个留香稍微机灵点,宋姨娘指给她的两个嬷嬷也不懂持家之事。当时她没办法,只能事事听王妈妈的安排,王妈妈是江氏留下的人,心里还向着江氏。凡是原来伺候江氏的,她都一并善待着。渐渐的在下人中威信竖立起来了,锦朝有次想查陈曦房里一串珊瑚手串被盗的事,满屋子的仆妇,都低着头不做声,王妈妈厉声说了句,仆妇们才吓得全跪下了。
顾锦朝那时候才对王妈妈忌惮起来。
这人厉害得很,生怕她把陈曦的嫁妆夺了过去,悄悄记着她屋子里的日常嚼用开支。锦朝嫁过来虽说是有别的原因,但对陈曦也没说不好,想着毕竟是陈玄青的妹妹,还要偶尔关心几句。
王妈妈怕陈曦年纪小,记不得江氏反而亲近了她这个继母,经常在陈曦面前提及江氏如何温恭贤德,要她谨记生母,别轻信了别人。却从不提顾锦朝为陈曦所做之事半句。顾锦朝觉得陈曦待她越来越不友善,反倒懒得费心理会陈曦了。陈曦被王妈妈这样教导,后来就越来越小家子气。曾经因为一朵簪花和吴家六小姐说嘴,说不过人家小姐,回来就气哭了不说,还好几日都不吃饭。
既然她这世要好好经营,怎么会再让王妈妈坐大,也别让她再把陈曦带偏了,可怜这么个人。
锦朝笑道:“王妈妈,你是先夫人留下的,老成熟练是自然的,这三房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还要多请教你。母亲让你来伺候我,想必也有她深意。既然以后就是伺候我的了,绣渠。”她唤了一声,绣渠屈身应诺。“我的日常喜好,你一会儿和王妈妈详说。”
王妈妈屈身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奴婢定将绣渠姑娘说的记下来。”
锦朝颔首道:“这就好了。我一向喜欢穿素净的,采芙,还是换了那件丁香色的过来吧。”采芙立刻应诺去了。
王妈妈这才明白锦朝话说了一圈,是想说她衣裳没选对。心里不由一紧,忙说道:“倒是奴婢自作主张了!”
锦朝慢慢道:“你是不懂我的喜好,这怎么能怪你。”
王妈妈笑了笑,退下去布置早膳了。
等梳洗好吃了早膳,锦朝才把木樨堂走了一遍看了大概,昨个陈三爷领着只看了样子,并不清楚各个房的用处。这看全了她才明白过来,前有倒座房,现在做了她的库房用。一进是厅房,前院种了许多参天的松柏和槐树,夏季浓荫匝地,十分凉爽。二进就是她住的五间正房,第三进后有个花园,引了一片小池子进来,还砌了白石台阶,花圃却只种了许多油桐树。后罩房则是丫头们的住处。
这花园打点不多,锦朝看了看那片池子,想着种些睡莲也不错。
这时候丫头过来禀报,说三老爷回来了。
锦朝才回正房去,陈三爷正在东次间里吃面。一碗码着肉片的面条,他吃得慢礼斯条,却不一会儿就吃完了。锦朝递了汗巾给他,三爷接过抹嘴,让她坐在自己对面。
“昨个和母亲去游园,府里都逛过了吗?”
锦朝点点头。
“好玩吗?”他又问她。
走走逛逛,算不得好玩吧。锦朝想了想说:“我才知道您是在檀山院后面的荷花池里学了泅水。”
三爷笑了笑,目光露出些怀念:“小时候淘气吧,和老四老五玩捉迷藏,我躲在那儿谁也找不到。”
老五……是说陈五爷?锦朝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个陈五爷。她只记得年老的嬷嬷说过,好像是个庶子,少年的时候就死了。
这事还是陈老夫人告诉她的,说别看陈彦允现在是二品大员,小时候也有淘气的时候。几个兄弟拉他玩捉迷藏,还一本正经不想玩,结果找的时候谁都找不到他,后来才知道他躲在后面那片荷花池水里,用细细的竹枝换气……
“找了半个时辰没找到,伺候他的嬷嬷急得不得了。结果看到他穿的衣料飘在湖面,老嬷嬷吓得都快晕过去了。忙找人过来捞,才发现他不是落水了,是躲在水里面玩捉迷藏……”
陈老夫人笑着说。
锦朝还饶有兴致地问:“后来怎么了?”
陈老夫人说:“还能怎么样,回来就发高烧了,烧得都迷糊了。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等他醒过来,就要求找到他四弟,跟他说下次还该他四弟来找,模样怪认真的……大家都哭笑不得。”
锦朝想到这事就抿唇一笑。
三爷瞧她一眼,锦朝立刻低下头,笑容却收不住。
陈彦允道:“憋着不好,你要是想笑就直接笑出来吧。”
锦朝说:“怎么会呢……难怪您水性那么好……”她最后那句说得有点小声,想起自己在纪家落水的时候还是陈三爷救的。
她想了想,又问:“您早上要晨练吗?”陈三爷也该把自己的作息和她说说,她好做了准备。
陈三爷手指敲了敲桌沿,斟酌了一下才答道:“早年跟着父亲学过剑法,每日晨要练剑。鹤延楼那边就有练武场,里头的人都是我养的护卫和死士。”他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锦朝,以我如今的地位,生活不会很太平的。就算是有日没有侍卫护身,我也要自卫。你以后出门,也要有我亲自派护卫跟着才行……”
顾锦朝第一次听到陈彦允这么轻柔地叫她的名字。
说的话却十分的凝重,说完之后还抬头看着她。
顾锦朝笑着点点头:“嗯,我知道。”她记得前世陈三爷遇刺过,当时好像是追查什么巡抚贪污案,而且他当时还受了伤,整个府都惊动了。陈义等人更是跪在他门外等着请罪。她只是听了个囫囵,却根本不记得什么巡抚……
锦朝责怪自己前世的不用心,手搭在陈彦允肩上十分认真地说:“那你平日要多注意着……”
陈彦允笑了笑,从肩上拿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亲了亲她秀气的淡粉色指尖,说:“好。”
锦朝觉得手指头一烫,忙收回手说:“我还想问一问您早朝的事……”
陈彦允才把目光从她手上移开,她的手指根根纤细,嫩如莹玉。哦了一声说:“问什么?”
锦朝问了许多,陈彦允有问必答。锦朝才渐渐摸清楚他的规律,他原先是早上起来要晨练,吃过早膳然后上衙门。早朝是六天一次,每初一、十五沐休。早朝那日他就要早起,穿戴整齐朝服去上早朝。若是内阁事宜不多,会下午申正的时候回来,要是太多的话还有可能赶不回来,内阁设了专门歇息的地方。平日偶尔会和郑国公去走马,或者和各路官员走动,再有闲暇就是读书。
等她问完了,陈三爷才跟她说:“……我看你的丫头在布置陈设,把木樨堂前一进的厅房侧间先留出来。我的书房设在前院,来去不便,我把一些常看的挪过来。你想看的时候也可以取来看。”
锦朝也搬了些书过来,但是她的书房却还没设好。一般嫁了人哪里还有书房,但她却十分渴望有这么个安静可供自己思索的地方。闻言心里一动,小声问他:“三爷,我能有个书房吗?”
陈三爷想了想,跟她说:“那不如和我并用一间,我多做几个多宝阁便是。加一座围屏,你的书案就设在围屏里面,还可以靠着窗扇透气,你觉得如何?”
锦朝心想,她可不想把自己那些闲书和内阁大学士的藏书放一起……她平日除了看金石品鉴一类的书,还看杂记或者野史。要是让陈三爷看到了怎么办……他的学问多高,万一他笑自己呢。
陈彦允看她沉默,以为她不愿意,叹了口气仍然柔和地说:“那还是算了吧,你看设在东梢间如何,东梢间有地龙,你冬日里还可以取暖。”
锦朝心想这样也不错,看书本就是安静的事,她平日还会练琴,说不定会打扰了陈三爷。
第二百一十一章 回门
事情说定了,下午锦朝就叫婆子把厅房侧间腾出来了。虽然陈老夫人说今日不必去请安,锦朝和陈三爷吃过晌午还是去了檀山院,秦氏和两个儿媳正陪着陈老夫人说话。大儿媳沈氏长得温柔,二儿媳庄氏容貌平平,但是家世极好。这两个媳妇最得秦氏欢心,常带着身边走动。
锦朝屈身行礼,两个媳妇又站起来向陈三爷、锦朝行礼:“三叔、三婶娘安好。”陈老夫人借口让她们歇息,秦氏就带着两人避到了稍间里吃茶。
丫头端了杌子过来,两人坐下了。陈老夫人才笑着问锦朝:“木樨堂你住得可还习惯,老三有没有欺负你的地方?”
锦朝心想陈老夫人这问的是什么话,这样打趣她……
锦朝摇摇头道:“……三爷待妾身很好。”陈彦允在旁边听着,察觉她话说得很是顿挫,低头露出笑容。要说欺负,他自然是欺负了她的。
陈老夫人道:“你可别为他开脱,他看上去木讷老实,其实最是狡猾不过了!”
锦朝只能笑笑,心想陈三爷看上去也不怎么老实啊。
陈老夫人接着说:“……小时候和老五一起学《论语》,教他们的伯父辈很严厉,每到他伯父要查功课之前,他都约老五去听书。老五背得不好,他伯父只顾着老五,就不会批评他了……”
说到这里陈老夫人神情一暗。陈三爷就笑道:“是老五好骗罢了。”
陈老夫人才叹了口气,又说起了锦朝三日回门的事。
刚说了一会儿陈玄新就进来了,手里还捧了盘香瓜子,声音很雀跃:“祖母,我从六叔那里端了茴香瓜子……”
他跨进门,就看到自己父亲也在,声音顿时弱了不少,小声地向两人请安。
陈彦允听到他说陈六爷,不由得皱了皱眉:“你又去你六叔那里?”
陈玄新有些不安,清秀的脸微红:“是六叔说他给我带了味香居的瓜子……”看到父亲面无表情,忙又说,“儿子以后少去就是了。”
陈老夫人招手让他过来,掏出汗巾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陈彦允:“一盘瓜子而已,你说他做什么……”却又转头叮嘱陈玄新,“你六叔那里你要少去,乱糟糟的。”
陈彦允就不再说话,手背却微绷着,锦朝低头就看到了。她不由得在心里想,陈三爷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陈玄新后来的确碌碌无为,连个举人都没考上。靠着陈玄青的荫蔽过日子。
等到出了陈老夫人那里,她就和陈三爷说:“祖辈总是要溺爱孩子一些,您要是想他稳重些,不如还是让他几个堂兄带去国子监读书。人从书里乖。”
陈三爷却摸了摸她的发,微叹道:“人从书里乖,话是说得好。他六叔当年也好歹是个举人,谁知道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在家里还能压得住他,不然行事更加荒唐……玄新一直是跟着他祖母的,他祖母一直不同意送他去国子监,请了西席在家里教。这孩子读书的资质不好,却对旁门左道的感兴趣,像极了他六叔……”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锦朝想到陈六爷的旁门左道,心里也是一寒,随即就浮现葛氏那张苍白绝望的脸。她转而和陈三爷说起后花园的事。
陈三爷想了想道:“我看宫里湖上开了种白睡莲,初开为粉,渐渐会变白,你要是喜欢,我替你讨一些来。”
锦朝还没见过这样的睡莲,一听十分感兴趣。又问了许多,两人渐渐走到木樨堂,她才知道如今的太后娘娘也喜好睡莲,宫里还有养在碗里、小如酒杯的睡莲赏玩。陈彦允说了许多,看她双眼明亮如星辰,不由得说:“你以后有了孩子,我来教他读书吧。”
锦朝愣了愣,怎么说到孩子上面去了……
陈彦允却笑起来:“你放心,别的我不敢说,学问还是过得去的。”
他来教孩子读书……他可是内阁大学士……锦朝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一跳。陈彦允教孩子读书是什么样子的?她不由问:“要是女孩儿呢?您还要教她读书?”
陈彦允脸上笑意更深了:“这还是等你生了再说吧。”
他整了整衣摆,抬脚进门。
第二天是回门的时候,锦朝早早歇下了。一大早,顾锦荣就和顾锦贤一起坐着马车过来了,要接锦朝回门。陈老夫人早为她们准备下两大攒盒的各类糖食,四京果、一担刚出的夏橘、三牲酒水,装了一整个马车的回门礼,四人分了两辆马车坐下,马车嘚嘚地往大兴驶去。
顾锦荣和顾锦贤坐着车上还很局促,顾锦荣成亲那日只看了大概,现在和阁老共乘一车,心里却紧张起来了。倒是陈彦允十分温和地问起他制艺上的事。顾锦荣答得十分恭敬,又趁机问了些问题。陈彦允就多指点了几句,顾锦荣一副豁然开朗的语气:“还是阁老的学问好,这些问题老师也没和我们讲明白过……陈举监也是跟着您读书的?”
陈彦允摇头道:“他是跟着他祖父读的书,就读得不够灵活。”陈玄青会试的文章他也看了,觉得他能钦点探花,恐怕还是看在陈玄青年纪轻,又是他嫡长子的份上。皇上略给几分薄面罢了。
顾锦荣却很是羡慕,读得再不灵活,那也比他们强了许多。
到了大兴顾家,锦朝才从后一辆马车下来,同陈三爷一起去给冯氏、顾德昭磕头。
顾德昭一时很是感概,长女穿着大红遍地织金通袖长身褙子,头发梳了凤尾髻,戴了两支衔红宝石的金累丝凤簪,嵌白玉的赤金鬓花,眉心描了花钿,已经是妇人的打扮了。
一转眼,长女也出嫁了。如今她荣光满面,并没有过得不好的样子。纪氏九泉之下看到,也能含笑了。
顾二爷请了陈三爷去厅堂小坐喝茶。
徐静宜则携着锦朝一起去了东跨院,冯氏正等着她。
冯氏这次见她就不是在西次间了,而是挪到了花厅里,顾家的女眷都到齐了。锦朝特地看了一眼,顾澜就站在冯氏身后,从顾澜出了和姚文秀的事到现在,不过小半个月的功夫,她的双颊就瘦了下去,神情萎靡不振。穿了件半旧不新的豆青色折枝纹褙子,低眉顺眼不说话,只屈身向她请安。
锦朝也向二夫人等人请安了,二夫人却笑盈盈地扶着她:“朝姐儿倒是越发明艳了。”
丫头端了绣墩过来,锦朝坐下了才发现没看到顾怜。二夫人就跟她说:“……和姚家的亲事就定在八月,你祖母说要练练她的性子,一直拘着做针黹女红呢!等你八月回来过了中秋,就能看到她出嫁了。”
锦朝觉得二夫人对自己异常热情,反观五夫人一直淡淡喝茶,都不曾和她说话。
一会儿吃过晌午,冯氏就叫了她去屋里说话。
锦朝看到顾澜的手都捏起来了,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锦朝差不多猜到冯氏要和她说什么了。
冯氏让茯苓端了盘夏橘上来,剥了一个递给锦朝,笑着说:“……即便是早市,橘子也太难得了。可见陈三爷是很看重你的。”三日回门一般要带了橘子过来,取义‘拘子’。这时候橘子还没有上早市,是陈三爷早吩咐了人从江西运回来的……
锦朝笑着谢了冯氏:“您是长辈,这些都该我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