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香灰烬
吩咐清安打水进来给他洗了把脸,顾锦荣整了整衣襟,才跟着采芙一起去了清桐院。
锦朝还不在,顾锦荣坐在西次间的绣墩上,看着里头的布置。靠窗有个长几,供奉观世音菩萨,香炉里还点着香。屋里那些奢华的装饰也不见了,他记得长姐原来有个白玉翡翠镶嵌的百鸟屏风,还有个价值千金的金丝楠木小桌,攒金丝的幔帐。现在幔帐换成了沉香色缠枝纹的缎子,屏风是一副山水画,小桌上放了一盆长得极好的绿萝。
母亲也喜欢屋子里放绿萝,她说绿萝长得清幽。
顾锦荣眼眶一热就不敢再看,忙望向窗扇外。院子里有一架长得极为茂盛的葡萄架,结了一串串紫色葡萄。
锦朝进来时正见到他望着葡萄架,笑着跟他说:“你要是想吃,我让人去摘过来。”
顾锦荣听到锦朝的声音,忙站起来。
锦朝看着他,顾锦荣清秀的脸十分瘦削,眉宇还是稚嫩的。穿着青布直裰,和她一样胸口缀着麻布。原先刚从七方胡同回来,顾锦荣还和她差不多高,如今竟已经长过她一截了,只是和竹竿一样瘦长。
顾锦荣呐呐地道:“还是算了吧,长姐不麻烦了……”
锦朝却拉着他往外走,说:“倒不如亲手来摘。”让雨竹去捧笸箩和剪刀来。
雨竹早就垂涎葡萄许久,只是锦朝不说她就不敢摘罢了。这下可来劲儿了,忙去屋子里找了笸箩和剪刀,主仆几个开始摘葡萄。锦朝够不着的就让顾锦荣来摘,她把剪刀递给锦荣,他一垫脚就轻易剪到最高最紫的一串葡萄,喜得雨竹笑弯了眼睛。
采芙和青蒲也过来帮忙,打了水洗葡萄。
这株葡萄藤有手腕粗,结了两笸箩,满满的有些装不下。
锦朝分出一笸箩给父亲和两位妹妹送去,另一笸箩端进房里,每位丫头都赏了一串。
几个丫头都笑嘻嘻的,顾锦荣却一直沉默不语。
锦朝又和他说:“你以后倒是可以经常来我这儿,别的不说,姐姐总还是会招待你吃食的。”
顾锦荣点点头,他没有问长姐让他过来干什么。
过了会儿有佟妈妈端了东西上来。两个青瓷小碗装着,样子十分精致。
顾锦荣一看就愣住了。
锦朝端过一碗蜜沙冰,笑着让他也尝尝:“……原先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到夏天总是做蜜沙冰给你吃。她有一次忘了,你赖着她不肯走,我就想着蜜沙冰究竟是什么,后来就缠着她教我。这是母亲教我做的,你看味道是不是这样的?”
顾锦荣舀了一勺碎冰放进嘴里,放了一段时间后,冰化融了蜜,味道十分舒服。
这是母亲做的蜜沙冰的味道。冬日里储好的冰敲碎盛在瓷碗里,加捣成泥的红豆沙,再淋上几勺蜜,清凉又香甜。消暑最好了。
顾锦荣想对锦朝说是这个味道,但是他张开嘴,却哇的一声哭出来:“长姐,我……我想母亲……”
他拉着锦朝的衣袖,哭得喘不过气来。瑟瑟地蜷成一团,慢慢蹲到地上去了。
锦朝叹了口气,摸着顾锦荣的背安慰他。“长姐还在这里呢,没事的。”他可能刚开始不会那么痛苦,但是母亲是一点点渗入他的记忆中的,他会越想越痛苦。
锦朝和他说:“以往的事姐姐不是不记恨你的,但这些总都要过去的。母亲要是在天之灵要是看到你这么自责,肯定也会难受的……荣哥儿,你要是真的难受,好好读书,光耀门楣,才是对母亲最好的……”
顾锦荣听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道:“长姐,你能原谅我吗……我、我知道原都是我不好,我轻信顾澜,害了你和母亲,我已经不会了……我想好好的敬你……”
想到佟妈妈跟她说的事,锦朝心里还是明白的。
她笑了笑道:“原不原谅的有什么用呢,你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才行啊。”
顾锦荣听了之后想了许久,他似乎有点明白长姐了意识了。屋子里的丫头早就出去了,静悄悄的,锦朝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放在他手心里,跟他说:“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找姐姐吧。”
她也起身走出去了,顾锦荣打开香囊,发现里面放的是两粒金豆子。
他静默了一会儿,把香囊紧紧握在手里。
天色昏黑,屋子里还没有点蜡烛。
宋妙华午睡起来,竟然发现眼前漆黑一片,她穿了鞋下床,走到西次间,看到那两个新来的小丫头捧着一个匣子,笑嘻嘻地把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比划。
宋妙华倚着门不说话,那两个丫头就着豆大的灯火玩,手中拿着一支嵌黄碧玺的鎏金累丝簪。
那是她的东西……
叫黄鹂的那个小丫头,手上还戴了好几个点翠的镯子,笑嘻嘻地把手上的簪子插到另一个丫头的丫髻上。两人对着一面精致的嵌白玉铜镜照个不停,互相说着话。
宋妙华气得抓紧了门框,手一阵阵发抖。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又悄悄地退回了内室,坐在大炕上发愣。
澜姐儿已经很久没来看她了,这两个新来的丫头又敢如此的不尊敬她,比原来的丫头还不如!竟然敢公然拿了她的东西玩,要是放在以前,她肯定要打断这两个丫头的手!
到底发生什么了?是不是顾锦朝又做了什么手脚?
宋妙华想了想,高声叫丫头的名字:“……黄鹂,端一盏灯过来!”
那头丫头脆生生地回到:“姨娘您且等等吧,蜡烛用完了,草莺去取酥油灯了。”
……蜡烛用完了,刚才你们用的是什么!
宋妙华气急,心里却更是确定了。她虽然如今失势了,到底还是有孕的姨娘。要不是因为外面的事,这两个丫头不敢如此嚣张!
该怎么办?她困在这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又能帮她呢!
再这么折腾下去,澜姐儿见不了她,顾锦朝要是再存了心害她,她能有还手之力吗!
宋妙华有些茫然,如今顾德昭厌弃她,她唯一的倚仗就是肚子里的孩子了,不然早被顾锦朝和纪吴氏逼得去了尼姑庵!偏偏她出事之后,没有能和宋家说上话,不然宋家也能保保她和澜姐儿。
她父亲是太常寺少卿,今年才五十多,不算老。太常寺卿却年逾七十,没几年就要致仕了。若是太常寺卿致仕,父亲说不定能坐上那个位置,那可是三品大员……
早年自己要嫁到顾家为贵妾,父亲就十分不喜她,一连几年都不准家里的人同她联系。后来她带澜姐儿回去,和父亲才有所缓和。
原先父亲就不愿再管她,但他为了前程,不会让自己有个被送去尼姑庵的嫡女。
而且澜姐儿在外面,她都被如此对待,澜姐儿不知道有多艰难!
要是能联系宋家,让父亲给澜姐儿撑腰,顾德昭总不会难为了她。何况父亲一向是喜欢澜姐儿的,不会不帮她。
宋妙华静静地想了很多。她觉得如今能帮自己和澜姐儿的,恐怕只有宋家了。
但她要是还这样被困着,这一切都是空谈。
第八十八章 除去
宋妙华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她的肚子上面,又变得十分轻柔。
她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喃喃地道:“都是母亲不好,母亲无能。孩子你要忍忍,母亲也是没有办法的……”
她眼眶迅速红起来,嘴唇颤抖。随即手握成了拳头,却毫不犹豫地往肚子上砸去!
一下、两下。痛得她蜷缩起来,刚开始还只是撞击的钝痛,随即腹中真的开始痛了。宋妙华大声地喊着:“草莺,我肚子疼!啊……疼死了!谁……快来……”
西次间里两个丫头听到了,草莺准备去看,黄鹂就拉住她说:“谁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妖呢,我们玩儿得好好的,别去!”
草莺犹豫地道:“宋姨娘毕竟有孩子,她犯了再大的错,那孩子还是顾家的呢……咱还是去看看吧,真出了人命,你说管事们会认吗,徐妈妈还不是会把咱们顶出去。我常听别人说,大鬼打架,小鬼遭殃……”
黄鹂想了想,心里也有些怕。宋姨娘的孩子要是有闪失,还不是要怪她们!
草莺褪了手上点翠的镯子,端上烛台,和黄鹂一起往内室里去。看道宋姨娘蜷缩在大炕上,脸色铁青,额上全是冷汗。
黄鹂心想幸好进来看了!忙和草莺交换看一眼,她上去问:“姨娘?你怎么样了?”
宋姨娘疼得只顾着痛吟,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草莺看了就说:“你看着姨娘,我去告诉外面守着的嬷嬷!”一溜烟跑去找了外面的婆子,那婆子们听了又跑了去告诉顾锦朝和顾德昭。
顾锦朝刚打算睡下,就听道小丫头的通传。她披了一件披风起来,坐在大炕上听来传的婆子说了。
她想了想,吩咐徐妈妈:“父亲想必正赶往临烟榭,你派人去请柳大夫过来。”徐妈妈应诺去了,锦朝又让青蒲服侍她穿衣梳头,她慢悠悠的也不着急,拿着一对璎珞的耳坠又放下,选了一对红珊瑚的耳坠。
青蒲难免问她:“……小姐看上去倒也不急。”
锦朝淡淡道:“请大夫过来不过是应个景,她体格好着呢,没事会突然肚子痛吗。”
宋姨娘不是个任人揉搓的包子,逼急了她自然会反抗,现在她也只能拿孩子说话了。她早早去了也是碍眼,还是等父亲去了再去看看,反正现在宋姨娘做什么都是瞒不过她的。
顾德昭听了婆子的禀告,犹豫了一会儿。
随即他还是吩咐丫头给他披了杭绸披风,疾步往临烟榭走去。
宋妙华虽然恶毒,害了湘君和朝姐儿。但她怀着的毕竟是他的孩子,毕竟是伺候自己十多年的人了。因为湘君的事,他能恨她厌弃她,甚至想过等她生了孩子就送她去尼姑庵。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置之不理。
临烟榭的丫头婆子见顾德昭来了,忙向他请安。
顾德昭一步跨上前,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捂着小腹不停痛吟的宋姨娘。
她只穿了一件秋香色素缎褙子,头发凌乱,脸颊瘦削,不过半月的功夫就有些老了。
“怎么样?去请大夫了吗?”他问旁站着的徐妈妈。
徐妈妈道:“大小姐吩咐请了,宋姨娘只说肚子疼,具体如何我们也不知道。”
丫头端了热水进来,拧了帕子给宋姨娘擦脸。宋姨娘却避开丫头的手,虚弱地睁开眼唤顾德昭:“老爷……老爷,妾身好痛,是不是……是不是孩子保不住了……”
顾德昭还没说话,徐妈妈就道:“您可得放心,没见红呢,孩子没事的。”
顾德昭点头道:“……徐妈妈是有经验的,你不要多想。”
宋姨娘其实已经不如刚才痛了,她狠狠掐手心一把,眼泪如珠般滚出来,哭诉道:“老爷,妾身觉得自己活不了了,肯定是报应,妾身……妾身害了夫人,这是来报应妾身的……其实妾身已经知错了!”
顾德昭淡淡地道:“你还知道你害了她!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不知错也实在没救了。”
宋姨娘一听就明白了,顾锦朝肯定把她的事挖了不少出来!
她继续哭道:“报应到我倒是没关系的!只是……只是不要报应到老爷的孩子,妾身如今还苟且活着,也不过是为了腹中的孩儿,妾身想保住孩子,日后愿为夫人吃斋念佛……”
徐妈妈听得嘴角微抽。她也真是无耻,敢拿夫人说事。
她要是真的醒悟了,怎么不带着孩子一头撞死呢!
顾德昭听了对宋姨娘说:“你不用急,孩子不会有事的,柳大夫很快就来了……你想为湘君吃斋念佛也是好的,你欠她许多。”
柳大夫接了讯,坐了顾家的马车来,一直进了垂花门里。
他帮宋姨娘把脉,细听了一会儿却皱起了眉:“夫人的胎相虽有些不稳,但也是没有大碍的,按理说不会有腹痛才对……”他又细细查看了许久,才拱手对顾德昭道,“恕老夫医技拙劣,实在是看不出姨娘有什么不对。要不就是惊悸忧思的缘故,总要好好调养才是……”
本来就没病,柳大夫医技再高那也不可能诊出病来。
宋姨娘却不依:“我刚才腹痛如此剧烈,怎么可能没事,大夫可好好诊断了?”
徐妈妈听了便笑道:“姨娘您多思了,柳大夫可是燕京数一数二的大夫,他都诊断不出,您应该没有大碍的。”
柳大夫听了宋姨娘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医技拙劣不过是自谦的话,她倒还真的说上了。
顾德昭也觉得宋姨娘这话不妥,人家毕竟是大半夜来为她诊断的,也不容易。便对柳大夫道:“倒是麻烦大夫了,既然没有什么不妥,就请开一个养胎的药方吧。”
柳大夫自然也不会说什么,收了药箱去写方子。
宋姨娘泪眼朦胧地道:“是我太心急了……今儿午睡起来就看到天黑了,屋里也没有人。我肚子痛起来喊了丫头,许久没人理会……实在是……”
她说了肚痛,她们当时就应了的!黄鹂正想说话,被草莺拉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