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歌一片
徐进嵘问道。
属官见此人虽一身常服,只目光凌厉,不敢小觑,急忙道:“我并不认得。只花市之人想必有见过。要找的话,我这就带二位过去。”
***
那张小七因了手头拮据,前些日无意瞧见村中花娘子圃中的绿牡丹,晓得是个稀罕的品种,心中便起了歹念,欺她家人丁薄弱,趁了夜半时分潜进去,用把镐头刨出了花,第二日便远远到了城南的嘉会门花市,想卖个高价蹭钱。不想被人恐吓了几句,他心中有鬼,哪里还敢撑着,胡乱得了三十千钱便作罢,拿了钱,立时便到了城中的私赌窑子里去。这日正卷了袖子在赌桌前喝五吆六的,突觉四周之人胡乱卷了些钱,惊叫一声作鸟兽散,还不晓得为何,瞪了眼正要骂,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竟是衙门的皂吏,当场便吓得跪了下去求饶不已。
张小七被拎了出去丢到地上,战战兢兢抬头看去,见面前是个年轻的官,正笑嘻嘻看着自己。边上另个男人,却是面容冷峻,目光看过来便似刀锋。后背立时便起了丝凉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何时得罪过这样的人。
徐进嵘到了张小七面前,慢慢问道:“你那株绿牡丹,从何而来?”
张小七脑子嗡一声懵了。本以为那花娘子孤儿寡母,平日又和善少语的,少了株花,最多自认倒霉,想来也不至于会告到衙门去的。没想到这么快竟被官府找上了。哪里还敢隐瞒,立时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都怪小人一时糊涂。这花确实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偷了花娘子家的拿出来卖。小人家里还有年迈父母要养,求大人饶了小人,往后再不敢犯了。”
“花娘子……,她是何人?”
“她是个寡妇,带了个儿子,”张小七见面前这人对此似是有兴趣,擦了把鼻涕,急忙又补充道,“几年前才搬到村里的。平时不大说话,也不大跟人来往。她身边有个丫头叫喜庆的,却是个泼辣货色,从前还拿锄头要敲我,亏得我跑得快……”
徐进嵘猛地一把抓了张小七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小七两个肩膀痛得似要断裂,见那人双眼圆睁,一副要吞了自己的模样,不晓得哪里又说错了话得罪了人,结结巴巴道:“我说……,那个喜庆是个泼辣货……”
徐进嵘将张小七猛地掼到了地上,强压住心头掀起的千尺波澜,冷冷道:“这就带我过去。找对人的话,重重有赏。”
张小七屁股被摔得要裂了两半,只听到那最后四个字,什么疼都丢九霄云外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忙不迭地应声点头。
七十九章
杨焕抬起一脚踹在了张小七屁股上,骂道:“便宜你这龟儿子了!”这才又转身看着徐进嵘笑嘻嘻道:“我就不跟去了。只若真当是嫂子,你便欠我个天大人情,日后可得想好怎么还才是。”
徐进嵘方才一听到喜庆的名字,便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便插翅飞过去看个究竟,哪里还有心思再和杨焕歪扯,随口应了声便催着张小七立时出发。
张小七虽不晓得出了何事,只方才这人最后说的那“重重有赏”几个字却是牢牢记住了,呲牙摸了下屁股,哪里还会耽误,朝着杨焕磕了头,爬起来便一溜烟带路去了。
徐进嵘方才乃是与姜瑞一道骑马过来的,这张小七却不会骑马,只得在路上雇了个车,自己也弃马同坐,朝着梅家村过去了。一路之上,细细盘问着那花姓女子的诸多事情。张小七见他询问,一心想要讨好,恨不能把那花娘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抖搂出来,哪里还会隐瞒,从样貌身材到当初来时大腹生子,后又种花卖花等等,事无大小,一无遗漏。
张小七说完,已是口干舌燥,见对面这人越听下去,表情越是惊异,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到了最后面容已是扭曲,膝上的一双手紧紧捏紧,手背青筋毕露,甚至能听到骨节相错发出的“格格”响声,吓了一跳,生怕又说错了话惹毛了他赏钱便没了,急忙闭口不语了。
徐进嵘只觉自己两个太阳穴突突作响,胸口便似要爆裂般痛胀,深深呼出口气,勉力定下神来,这才看着张小七道:“还有什么和那女子有关的,都一并道来。你放心,便是找错了人,赏钱也不会少你的。”
张小七大喜,歪着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突地一拍脑门,张嘴便道:“这两年,倒是有见过个男子过来探望那花娘子。小人听村中人说,是她家的兄弟。大官人莫看小人落魄,不过是时运不济,小人看人真当不走眼的,这两人哪里有兄妹的样子,长得全不相似。这花娘子虽说是个寡妇,长相也不怎么出挑,只那眼睛却似会说话,身段也着实风流,加之人又年少,有个相好的也未可知,不定那叫小宝的小子就是他的种……”
“混账!”
徐进嵘大怒,脸色铁青。
张小七这回真当是吓到了,慌忙住嘴,呆呆看着对面那面容有些狰狞的人。
徐进嵘压下自己狂跳的心脏,闭目沉思片刻,待怒气渐消,这才睁开了眼问道:“那男子是否长相清俊,且腿上有疾?”
张小七这回不敢再多说了,想了下,这才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那人确实极其清俊的,腿脚我倒未亲眼见过,只听村人说仿似是有点不便……”
徐进嵘不再作声,只一双眼却暗沉得犹如子夜时分的天幕。
将近四年的寻找,一千多个日夜的椎心之痛,突然就这样知道了她的去处,仿佛面前砸下一个惊雷。他觉得他应该仰天长笑,或者是长啸,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是这样坐在马车之上,对着个惫赖之徒,等着赶到她的面前,等着她看到自己时的反应,还有……等着去见到那个叫小宝的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他第一直觉就这样认为。
徐进嵘的牙齿又紧紧地咬了起来,血液开始在他的血管里奔涌不休,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正在微微发颤的手。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心肠,竟会在有了他的骨血之后,还做出那般离家的举动。
张小七也不作声,只是挤在马车一角,有些惊惧地偷偷打量着车厢里这个明显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的男人。他再无赖,也知道这种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现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前几日的一时鬼迷心窍。如果没去偷那株花,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了。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在梅家村村口停了下来。张小七垂着头,在村人的惊异目光之中,带着徐进嵘一直到了村尾,远远看见那蓬翠竹了,这才停了下来,伸手指着,缩头缩脑讨好笑着道:“过去就是了。大官人方才说好的赏钱……”
徐进嵘扯□边钱袋掷给了他,紧走几步,拐过那从竹子,一眼便见到一道篱墙,中间门半开着,院落里可见满院的花草,没有人,但隐隐可以听见一声清脆的孩童声传了过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说的便是你了,别跑……”接着便是几声哦哦的鹅吭声。
这声音落入徐进嵘耳中,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击,脚步竟是定在了地上。离那扇门不过几步之遥,他整个人却沉得像是坠了千钧的重量,无法动弹,只觉到了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口。
“说多少次了,不许啄花,乖乖去槽里吃食。”接着便是一阵赶鹅的嘘嘘声,从门缝中钻出了一只红冠大白鹅,扑腾着翅膀要跑,然后一个肉肉实实的小娃紧跟着跑了出来,双手舞动着想把鹅赶回去。
徐进嵘俯身一把便抓住了鹅的长颈,把嘶声力竭哦哦叫不停、犹拍着翅膀的鹅提了到那小娃面前,蹲□去看着他,这才轻声道:“你便是小宝……”
小宝见那鹅在他手上挣扎,有些心痛,急忙抱回了鹅。大白鹅有些重,他手短,抱着有些吃力,却是紧紧不放。刚想点头,突又后退了一步,歪着头再仔细打量了下他,犹豫了下,这才道:“我娘说了,叫我不要和面生人说话,他再要过来,我就要大声叫嚷好叫人听见……”
他说话间,大白鹅已是从他怀里跳了下去,摇摆着钻回了门里。小宝回头看了下,刚要转身跟着跑进去,却是被徐进嵘轻轻握住了胳膊。
徐进嵘握住小宝肥肥软软的胳膊,望见自己投映在他乌黑瞳仁中的清晰影子,又见他稚气浓浓地睁着双清澈的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有有好奇,有惊讶,又有微微的害怕,想对他笑下,脸上肌肉却是僵硬得牵扯不动,想说句什么,喉咙也似是被布团堵住了。直到看见小宝朝自己伸出了小手,轻轻抹了下他的面颊,这才惊觉自己眼眶发热,竟已是流出了两行泪。
“我娘说,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要被笑的,就算摔倒了也要自己爬起来……”
小宝迟疑了下,奶声奶气地道。
徐进嵘抹了下自己面上的湿痕,重重点了下头,一把抱起了小宝,低声道:“我晓得了。这就去找你娘。”一把推开了柴门,低头弯腰刚进去,却听屋子后传出个女子声音道:“小宝,方才和谁说话呢?可是有人过来买花……”
这声音带了笑意,婉转柔和,却叫他如坠冰窖,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了,又像是飞升上天,有了种漂游在空的不真实感。抬眼望去,见屋子边的矮篱之后正转出个人,乌黑的发,弯弯的眉,盈盈的眼,青布衣衫,手上抱了一怀剪下的枝叶,唇边带了浅笑,不正是他寻了几年,叫他苦痛愤懑却又心酸难当、念念不曾忘记的文淡梅?
喜庆晌午过后便与妙夏一道坐了他男人的车到城里采买些东西,淡梅陪着小宝玩耍了片刻,自己便到屋后花田里修剪枝叶。因了鹅颇有灵性,有陌生人过来就会引吭警报,所以倒也放心,听着他在前院一会念着新学的儿歌,一会和大白鹅说着话。待听见前面那大白鹅起了躁动,又隐隐听见小宝似在与人说话,便转了出来想看个究竟。待抬眼见到了那个人,脑子里嗡一声,差点要软倒在地。
徐进嵘望着淡梅,见她一张脸蓦得惨白,眼睛睁得滚圆,怀里的花枝已是尽数散落在地,一时竟也无法挪动半寸,只是抱着小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自己一眨眼,这一切便又会如午夜梦境,消失无踪。
“娘……”
小宝看见了淡梅,便扭着从徐进嵘身上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去,到了她身边,这才仰脸笑道:“娘,他不是坏人。他刚才看见我都哭了呢,我见他可怜,便跟他多说了几句话。”
八十章
淡梅看着对面这个男人朝自己缓缓迈了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脑子里轰轰作响。小宝在说什么,她几乎已经听不清了,只是下意识地随了他的逼近,一步步地后退,直到退到了那架木香棚边,再无后路。
“娘,你怎么了?”
小宝站在中间,看看脸色阴沉的徐进嵘,又看看木香棚下靠着的白着张脸的淡梅。从未见过自己母亲露出过这般表情,虽然年纪小小,他却也隐约有些知道,这个人吓到了他的娘亲,她很怕他。
小宝犹豫了下。
他不怕他,刚才看到他蹲在自己面前掉泪的时候,心里甚至有点想亲近他。但是……娘亲既然不喜欢他……
“你吓到了我娘。你快些出去。”
小宝跑到了徐进嵘的面前,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
喜庆出去之时,是与妙夏两夫妻一道的。到了城里买完东西,见他小夫妻两个难得这般单独出去,一路恩恩爱爱的,倒是不好意思一直跟着,恰遇到邻村一个也是赶了驴车出来的熟人,便坐了那人的车回来,一直到了岔路口,这才道谢了提了篮子下来,见日头已是西斜,梅家村就在前头,抬眼可瞧见个轮廓,走路一刻钟便到。
喜庆紧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这地方驴车牛车的甚多,马车却甚少见,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张望了一眼,见是一辆城里专门用作租赁的马车,车夫正紧甩了鞭子赶着过来,瞧不见车里的人,也不知是去哪家的。因了路窄,便让到了路边让它先过。
那马车刚过去了,却见后面还有一人骑马而来,乃是个二十四五的劲装男子,骑在匹枣红大马之上,瞧着与那车里的人应是一道的。那骑马男子目视前方,表情凝重,目光飞快地掠过还停在路边的喜庆身上,提了马缰稍一让,便已是飞奔而过了,带起了阵风。
喜庆这回却是低呼一声,下意识地追了几步,见对方已是出去几十步开外,这才收住了脚。
是自己看花了眼么?马上的那个男人,为何看起来竟这么像……姜瑞?比她记忆中的黑了些,面容比起从前也更显硬朗,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认错!
难道竟是大人终于找了过来?
喜庆捂住了嘴巴,望着那马车和骑马之人的背影,心乱如麻,一时竟辨不清是喜还是忧。手上的篮子早已经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几个今日特意买了带回来要给小宝的频婆果。
姜瑞跟在雇来的马车之后,一路之上,心中那忐忑之意只怕比徐进嵘也少不了多少。倘若天可怜见,这回真寻到了夫人,非但大人得了解脱,便是自己……
他正这般想着,突记起方才那个站在路边避让车马的村姑,方才太过匆忙未加细看,现在想起,仿似有些面熟……
姜瑞略微停了马势,回头望去。
他是练武之人,目力较之寻常人要好过许多,虽是这般远了,只那女子的面容却仍是一目了然。
浓眉大眼,皮肤微黑,此刻还站在路边望着自己的方向,痴痴发怔。
姜瑞猛地勒住了马,调头飞奔回来,到她面前飞身而下。
“真当……是你!你可还……好?”
他只觉自己心口砰砰乱跳,看着她结结巴巴道。
喜庆眼见他又策马回来站到了自己面前,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之色,百感交集,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低低嗯了声,俯身下去便要捡回方才滚出去的频婆果。
“我来!”
她刚俯身伸手出去,他也早抢上一步,两人手便先后搭在了同个果子上,她的手被他的包住了。
喜庆啊了一声,便似被虫蛰了般地缩了回来,咬着唇眼睛看着脚背,那姜瑞更是面红耳赤,愣在那里只是呆呆盯着她看。
喜庆抬眼扫了下对面这男子,两人从前共事时的种种掠过心头,突觉心中起了丝淡淡的甜蜜之意,低声问道:“你既来了,大人想是也来了?”
姜瑞应了声道:“方才那马车里的便是。”
喜庆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道:“夫人和小宝还不晓得大人过来了,快些过去看下!”
姜瑞一怔,这才记起自家大人已是赶在前头了,一下便捡回了果子放回篮里,自己提了过来道:“这就一道过去吧。”
因了此时正是村人归家时分,村里一下多了陌生人的面孔,自是有些惹人注目。只喜庆挂着家中情况,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自己走在前面,那姜瑞牵了马行在后,匆匆赶到了门口,刚一脚跨进去,便见到小宝正拦在了徐进嵘的身前,仰脸要赶他走,哪里还经得住,已是脱口叫了出来:“大人!”
徐进嵘回头,看了喜庆一眼,这才低头轻轻抚摸了下小宝的头顶,再次蹲了下去,看着他轻声道:“小宝,我和你娘亲从前很好很好的,我怎会吓她?我寻了她很久,寻过来想和她说几句话,你看行吗?”
小宝回头又看了下淡梅,迟疑了下,一张小脸上已是布满了迷惑之色。
“喜庆!”
徐进嵘淡淡叫了一声,喜庆这才如梦初醒,急忙走了过来,低声哄道:“小宝乖乖听话,姨姨给你买了频婆果,咱两个去井边洗了就好吃了……”一边说,一边牵了他手,慢慢哄了出去。快到门口时,小宝却又突然回头道:“你要说话算话,真不能吓她的!”
徐进嵘转身朝他笑了下,点了下头。小宝这才朝淡梅挥了下手,喜庆抱了他起来,带上门出去了。院落里终是只剩下了他两个。
小宝刚出去,徐进嵘面上方才的那笑容便消了去,只剩一片冷肃。
他没再过来,只是立在那里,盯着她看。
这个男人,这个四年之后从天而降,突然再次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他仍是旧日的模样,宽肩挺背,只是,他眉间深刻难消的川字纹、阴鸷的目光,紧紧绷起的如刀镂出般的下颌线条,还有他全身散出的隐忍的愤怒,是的,愤怒,他应该在极力压制了,但是她仍能明显觉察得到。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就像她一样。时光已经渐渐把天各一方的他和她,各自雕镂成了另一个人。
儿子方才的天真举动和稚言稚语让她几乎落泪,他对儿子的回应却叫她没来由地更加难过。
……他和她曾经很好很好,他找了很久,现在只想和她说几句话……
淡梅的喉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紧得她无法呼吸,再不逃离他带给她的这种压迫之感,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因为窒息而晕过去了,逃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再这样站在他的对面。
她猛转身朝着屋子飞奔而去,砰一下关上了门,颤抖着手上了闩,靠在了门背上,腿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了。
“你若不开门,我便立时将小宝带走,往后你休想再见到他。”
良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消失了,她听见外面响起了他的声音。
冷淡,克制,仿佛不带丝毫的感情。
她想他真的会这样,如果她继续用这样一扇门隔开里面和外面的话。
她已经在这里躲了四年。是习惯了把自己藏身在壳中,所以连现在,竟还会这样无意义,甚至是可笑地继续躲避?
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