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波波
“什么事?”他立即问。我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我想让你查一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异样,瞳孔却微微一缩:“谁?”
我的心微微一抽,安远兮,你真的认识他吗?望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字地道:“无极门的门主,楚殇。”
他的唇角微微一动,望着我的眼神渐渐深沉如海,让我看不到底。我接着道:“你知道他是谁吧?我上次跟你提过他的。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为什么要查他?”安远兮没有立即答应,过了半晌,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心里又是一颤。安远兮,我以前让你查资料,你从来不问原因的。可现在我要你查楚殇的生死,你却要问为什么?难道你真的和楚殇有什么关系吗?是了,上次你问我怎么会认识楚殇这样的人,表情和语气都显得那么奇怪,我当时完全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你那天问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都别有用意。是我太用心,还是因为我太多心,才越看越心疑?想起以前看的一个寓言故事,当你以为对方是一个贼的时候,即使是没有丝毫证据证明他偷过东西,你也会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贼。
“他……”我犹疑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总之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只需帮我查就是了。”
“你这两次易装单独出门,就是为了这件事?”安远兮定定地看着我,语气平静。我捏着蓝布包裹的手微微一紧,想了想,微微点头:“可以这么说。”
安远兮,你知道我在怀疑楚殇的生死了,是不是很担心?如果你真的认识楚殇,你会给什么样的答案给我?我真的很期待。别怪我逼你,安远兮,或者我给你的难题,对你来说是一种折磨,可你对我的隐瞒,又何尝不是在折磨我?
他垂下眼睑,半晌,平静地道:“好。”
我捏紧了手中的包裹,从他身旁绕过:“我先回房了。”想了想,又道,“不用那么急,这些日子忙,等爷爷的七七过了再查也不晚,我多给你一点儿时间,你查清楚。”
我最后一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是:我多给你一点儿时间,你想清楚。想清楚怎么把楚殇的事告诉我,安远兮,不要骗我。
六七和七七很快地过了。这期间我没有再出过门,每日里只忙着家里的事,很快就到了归乡加出殡的日子。我依然选择了乘船回沧都,因为要带的行李实在太多,加上有老爷子的棺椁,几十辆马车走官道实在太招摇,也不安全。云家的船早已经停在了码头,前两天我已经让人陆续把行李搬上船。出殡之日,只待仪仗队把灵柩送上船安置好,就可起程。京中我已经没有什么朋友需要道别的,平安来看过我几次,已知道出殡的日期,当然知道我什么时候走。我只给凤歌送去一封信,向他道别。那天在他那里听到的秘密太震撼了,令我手足无措,落荒而逃,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对去“浣月居”有了一丝怯意。
出殡之日,老爷子的仪仗足足排出三四里远,与之相对的,是王孙贵族、朝廷高官的祭棚,也跟着排出了三四里。每经十字路口,便有专职扬纸钱的将一叠碗口大小铜钱状的白色冥钞抛向空中,冥钞像一条白链似的蹿到空中,高达四五丈,散开时,漫天皆白,遮天蔽日,然后像白蝶一般地轻柔地自空中盘旋而下。透过漫天的白色冥钞,可以看到六十四杠上搁着老爷子巨大的漆棺,六十四个扛夫由打香尺的指挥着,随着仪仗队缓缓向前行进。仪仗队最前有开道锣开道,其后有开路王、打道鬼、金童玉女等纸活和松狮子、检亭盖、松骆驼等松活,官鼓大乐和清音锣鼓紧排其后,僧道一路念经诵佛,安远兮是孝子孝孙,行在棺前,诺儿太小,则由我抱了坐到随在棺后的送殡青轿里,后面是几十项云家亲属的送殡青轿。没有亲眼目睹,真是永远无法想象出送殡仪仗竟有这等排场,鼓乐齐奏、锣声震天。
这样行到码头,竟然花了四个时辰,中间在沿途的庙宇里休憩和用午膳,行程严格按照计划,倒也没出什么意外。为了能让杠夫稳稳地将棺抬到船上,登船的踏板是特制的,加厚加宽。一切办妥,我交代云义处理仪仗队后续琐礼,并交代他每半个月去检查一次傲雪山庄,云峥葬在那里,我要求守庄的下人们一定要认真看管和打理,交代了数次,才带着满腹牵挂上了船。船缓缓启动,行出数里,我突然听到江岸上传来悠远的琴音。走到船头,望向江边,这段江面不宽,我清楚地看到江岸的一块石岩上,端坐着一位飘然若仙的白衣男子。夕阳给他全身镀上一层金晕,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定定地望着船头,弹奏着搁在他膝上的瑶琴,悠远的曲调越发清晰,弹的是一曲《倦乌还》。隐隐地似乎有歌声传来,我望着他,凝神细听,那歌声越发缥缈不真实,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唯有那清雅古朴的琴音,沉重地盘旋在江面上,颤悠悠地点出几点涟漪,然后在江风中散开、散开、散开,直到完全消失。
凤歌,谢谢你来送我,谢谢你的赠曲。我定定地望着石岩上那幅仿若绝色山水的画卷,泪盈于睫。石岩上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氤氲在这卷绿水青山的水墨风景之中。我擦干眼角的泪,极目望去,再也看不到那谪仙般的男子。转头,见安远兮不知何时也站到了船头,目光与我看向同一个方向,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脸上露出几分怅然之色。
“喜欢他的曲子吗?”见安远兮的目光收了回来,我笑了笑。安远兮没有出声,我又道,“那是月凤歌,天曌国的第一乐师。你上次喝醉了酒还误闯过人家的居地。”
“是吗?”安远兮蹙了一下眉。我微微一笑:“本来还想介绍你们认识的,凤歌好像挺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不过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我望着江面的景色,声音越来越低。安远兮一直沉默着,伫立于船头上。夕阳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身影完全笼罩其中,染成一片夺目的金色,像是一团耀眼的光体。残阳如血,落于江中,将江水也染成了猩红色,而我们的船,正渐渐驶向那团血色之中。
第七十五章 婆婆
船行近三月,终于抵达沧都,时日已临近春节。与上次我与云峥进京时不同,那次因为要视察沿江各地的产业,所以那船走走停停,一路耽搁。这次扶灵回乡,除了要补充船上的给养时才在沿江的州府码头停一下,其余的行程就没怎么耽误过。迎灵柩的队伍不比出殡时差多少,是早前几日便飞鸽传书通知了云德抵达日期的,云德的回书言一切都准备妥当,到了一看果然不假,一切事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司天台监正测算的下葬期是来年正月十九,所以老爷子的灵柩迎回来,也得停在府中,等过完春节,到了日子才能下葬。
因为有丧事要准备,今年春节倒是可以一切从简。葬礼完了,就是一年丁忧期。紧锣密鼓地累了半年,也不能趁守丧的时候好好歇歇,又要理清“云裳坊”的发展思路了。“云裳坊”以前一直是堂叔公云崇岭任执事,他的经营手法和观念与我有很大的不同,丁忧期间我不能到各地巡视产业,而古代的交通条件也不可能把各地的掌柜弄到一起来培训,丢下铺子不管,所以目前只能先把沧都总店作为试点,改革经营模式。这些事我不能一直指望安远兮,他丁忧期满就要归京任职,以后生意上的事儿只能落到我一个人肩上,把总店亲力亲为试点成功了,才能推广到全国分店去。好在如今我只需把精力放到“云裳坊”上,暂时差个得力助手倒也不惧,可以趁安远兮还在的时候慢慢找。这事儿整一年,又要准备归京给诺儿受封和安远兮赴职的事了,如此算来,这连续两年的工作,都排得满满当当。
我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诺儿要受封,我是不愿意这样辛苦奔波的,可圣旨摆在那里,又不能抗旨不遵。好在现在侯府对皇帝终于不存在什么威胁,我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一提起回京就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等回了京师,差不多是清明时节,正好去玉雪山给云峥扫墓,还可以在傲雪山庄住一段时间。之前在路上我已经收到皇帝大婚的消息,听说皇帝立了汝南周家的千金周婉韵为后,倒是出人意料,这位周小姐与想容是同届的秀女,与她一样是被皇帝上记名留牌却迟迟未晋封,没想到一晋就是皇后。再一想也属意料之中,皇帝刚刚才把权力收回来,自是不愿意再培养出像凤家那样手握兵权的外戚和景王那样结党营私的权臣。汝南周家虽也是百年世家,却是世代书香,家族先后出过五位宰相,每一位都是善始善终,无一人因朋党被皇帝搞下课,极擅中庸之道。这样的家族教出的女儿,做皇后最恰当不过了。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后宫也大肆晋封,原先大热门的后位竞争者云贵嫔虽然落选,不过听说皇帝对她圣眷不衰,还被晋为昭仪,现下宠冠六宫。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当初我在太后面前毁了想容的前程,也许她未必不能坐上皇后的宝座。
天马行金家答应了侯府的提亲,等安远兮丁忧期满,便可准备办理喜事。本来遇到老爷子突然辞世和云家分家这些事,对安远兮的婚事会稍有影响的,好在安远兮又得了个官职,金家把女儿嫁过来,也不算亏。自从对安远兮心存疑虑之后,我们之间又隔起一道隐形的墙,我不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但他似乎很忙,在船上的日子,他经常关在自己的舱房里,我请他调查楚殇的生死,似乎真的难住了他,令他失措吧?我知道他还一直在查那只束竹紫砂壶的事,没有催逼他给我答案,再加上我自己也忙着清算“云裳坊”的账务,这一路上几乎没有与安远兮交谈的机会。
侯府有云德提前回来打理,入住得倒也顺当。安顿好老爷子的灵柩,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我唤来云德:“老夫人是不是还住在那间院子?你带我去看她。”
老夫人即云峥的母亲白玉瑾,老爷子辞世后,她的身份自然也提了级,我注意到云德他们开始呼我为“夫人”,没再加那个“少”字,才意识到这一点。白玉瑾发疯之后被关在了自己那间院子里,本来对于她我并无多大好感,但了解到当年那些事之后,觉得她实在是个可怜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云峥的母亲,我应该好好孝顺她的。
“是。”云德点头,给我在前面带路。我一边走,一边问:“老夫人的身体好不好?那病有起色吗?”
“老夫人身体还好,那病比起以前要松缓些了。”云德道,想了想,又道,“温和多了,也不再怕人,老躲在屋里,不过还是会常常认错人,她老把年少爷认成峥少爷。”
我停下脚步,蹙起眉:“年少荣经常去看老夫人吗?”那对母子一直住在沧都侯府,当年云峥虽然惩戒了年少荣,但并没有让他母子二人搬走。我嫁给云峥后到赴京前一直住在“篱芳别院”,跟这对母子根本见不着面,也没多作纠缠,这会儿云德不提,我都快把他给忘了。
“也不是经常。”云德低声道,“但年夫人去看老夫人的时候总会带上他。”
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心中了然。踏进老夫人院里,见院子拾掇得倒是清爽干净,下人们见了我纷纷行礼,踏进屋子,屋里也很整洁,没有异味,心中很满意,看来没有人因为老夫人的疯症而薄待她。老夫人房里还有其他人,正是年少荣母子,此际那年少荣的手正被老夫人握在手里,嘴里念道:“峥儿又瘦了,这个月例诊是不是很痛?”
我身子僵了僵。看到我,年少荣母子赶紧站起来,老夫人见了我,眉头一蹙:“你是谁?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了?”
她比我两年前见到她的时候要显老一些,不过气色和精神看起来都还不错。我走到她身前福了福:“婆婆。”
她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叫我婆婆?我很老吗?”
我微微一笑:“婆婆,我是云峥的妻子,您的儿媳妇。”
“峥儿,你娶媳妇儿了?啥时候的事儿?”老夫人天真地看向年少荣,我只觉得头顶一群乌鸦飞过,哭笑不得。看向年少荣,见他自我进来之后便一直垂着眼睑,我淡淡地道:“你们先出去吧。”
年少荣将手从老夫人手里抽出去,当着我的面,倒不敢自认是云峥,只道:“姨娘,少荣告退。”
“峥儿,峥儿……”老夫人见他出去,闹起来。我赶紧抓住她的手:“婆婆,云峥在京城呢,他不是云峥,是你侄子年少荣。”
其实换个人,让老夫人这样错认成云峥,我也会由着她的,不过那个人是年少荣,我心里就格外不舒服。他因为企图强暴我被云峥阉了,就算是被错认也是不配的。年少荣心里肯定对我恨极,我注意到他离开时,眼里那一丝仇恨怨毒。与这样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恐怕日后难免会生出是非,当下心中决定,待寻个机会,将他母子二人请出侯府单住比较好。
“峥儿在京城?”老夫人茫然地看着我,“你真是峥儿的媳妇儿?”
“我是。”我坐到她身旁,笑道,“婆婆,云峥在京里处理事儿回不来,让我先回来看你。”我见她神志虽然混乱,但却不像刚发疯时那样缩在屋角尖叫,不准人近身,心中略安,本来应该让老夫人见见孙子的,不过我得先看看她目前的精神状况会不会吓到诺儿。
“哦。”老夫人听了,倒也不闹了,“谁在照顾他呀?峥儿身子不好,别让他累着了……”
我心中一酸:“婆婆,云峥的病已经好了,以后都不用例诊了。”
“真的?”老夫人转头看我,高兴地道,“真的吗?”
“真的……”我的泪差点掉下来,“云峥以后,都不会再受病苦。”
“那这是好事儿呀,你哭丧着脸干什么?你不想峥儿病好吗?”老夫人不高兴地道,随即起身在屋里转起来,“峥儿病好了,我要给他买桂花糕……”
“婆婆?”我怔了怔,跟着起身,只听到她旁若无人地翻箱倒柜,嘴里念叨着:“峥儿要吃桂花糕,睛儿,我的钱袋呢?我的钱袋放在哪里?”
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赶紧跑过来,拿了一个绣花钱袋递过来,她一把抓在手里,倒出里面的铜板,坐到软榻上数起来,也不再理人。云德见我怔怔地看着她,低声道:“老夫人的病就是这样,每天都会念一阵峥少爷,然后一会儿就不记得之前说过些什么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黯然。她其实是很爱云峥的吧?否则不会疯了还记着这个儿子,成天念叨。可惜云峥在生的时候,他们母子没能打开心结,好好相处。在知道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之后,我对她一点儿也怨恨不起来,没有做过母亲的人,永远不知道孩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不会明白当一个母亲被人逼到绝路时会有多狠。当初她看到云峥被人伤害时,会气到杀人,跟我看到诺儿被人羞辱时,气到杀人,没有什么不同,我如今亦能深刻地体会她当时的心情。
“好好照顾老夫人。”我转过头,她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现在还不宜让诺儿见她,过段时间看看再说。
安定下来之后,我带了小红巡了一下“天锦绣”和火锅店的生意。小红走之前提拔的几个掌柜看上去还不错,精明强干,把几家店子打理得有条不紊。我让小红把精力放到了绣庄和火锅店上,每日让她带冥焰去绣庄学习怎么经营,安远兮以后要留在京中为官,我得再培养一个助手,正好冥焰每日无所事事,可以让他学点东西。此外还去看过福爷爷,老福头见到我,高兴得眼圈儿都红了,自是一番欢喜摆谈不表。言谈间提到安远兮,福爷爷感叹不已,想是没想到他竟有这么离奇的身世,我知道安大娘已经不住在福爷爷家附近,好像是老爷子以前另外购了宅子给她住,后来问过安远兮,要不要考虑把安大娘接过来和他一起住?安大娘辛苦把他养大,现在理应由侯府为她颐养天年。他却只是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不用了,母亲不习惯侯府的规矩。我每日去看她,她现在住得挺好的。”
“哦……”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远兮又出声道:“大嫂,年关还有些事要准备,一会儿我让人把年货单子送给你看看,爷爷下葬的事也还有些要你过目的,你一并看看,没事我先出去了。”
“那你忙去吧。”我噎了一下,没话好说。安远兮转身想走,宁儿却匆匆忙忙跑进来,语带哭音:“夫人,不好了,老夫人把诺儿抱走了……”
“什么?”我惊得站起来,“怎么回事?”
“我和奶娘带诺儿玩,经过老夫人院子外面,老夫人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跑了出来,下人们一时没拦住,她看到诺儿,就把诺儿抱住,不准任何人靠近她……”
我已经听不进去,赶紧往外冲,安远兮也跟在我身后,跑了几步我突然停下来,转头看向安远兮:“你不要去!”
我想起老夫人就是看到安远兮酷似绮罗的那张脸才疯了的,要是再被她看到安远兮,我怕会更加刺激她。安远兮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神一黯,我也顾不得他会不会受伤,径直往老夫人院子那边奔去。气喘吁吁地赶到那里,见院子门口围了一圈儿下人,全都如临大敌般站着没动,见了我过来,赶紧让开道,我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一怔。
在路上我担心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就怕老夫人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伤害诺儿的事来,可看到眼前这一幕,我狂乱跳动的心顿时安静下来。我没看到吓人的场面,只看到一个慈祥和蔼的妇人,抱着诺儿,用一种近似梦幻般的声音轻声哼唱着童谣。她的眼神温柔祥和,唇角带着喜悦的笑容,诺儿竟也不怕,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看着她,转眼看到我,笑眯眯地叫起来:“娘亲……”
平静的画面被打破,老夫人转头看到我,眼里闪过迷惑的光芒,随即奇怪地眯起来:“是你?”
我一惊,她认出我了?这么说,她恢复神志了?后背浸出冷汗,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她:“婆婆……”
“你到底还是嫁给峥儿了?”老夫人审视着我,目光锐利。我咬了咬唇,不出声,警惕地看着她抱着诺儿的手,再走两步,就可以迅速抢过诺儿,我看到铁卫也渐渐围了过来,心中大定,只要引开她的注意……却听到她又道:“既然你已经给峥儿生下了孩子,我就同意你进门吧。”
呃?我怔了一下,老夫人还不知道云峥已经不在了吧?听到诺儿笑道:“娘亲,奶奶唱歌和娘亲一样好听……”
老夫人听到诺儿天真的童言稚语,脸上笑开了花:“乖宝贝儿,来,到奶奶屋里玩儿去……”我见她抱着诺儿转身要走,紧张地跟上去:“婆婆……”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你也来吧。”转头看到周围一圈儿围着她的下人,大声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没规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有点蒙,傻傻地跟上去,直到在她屋里待到晚膳时分,和她谈了几个时辰的话,才终于肯相信,老夫人的疯症竟然不药而愈了。原来老夫人今日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到外面有孩子的声音,鬼使神差地想出去看看,守门的仆人自是不准,老夫人发了疯地硬冲,仆人怕弄伤她,不敢死命拦,给她冲了出去。她看到奶娘怀里的诺儿,和云峥幼时一模一样,欣喜若狂,就扑过去把诺儿抢了过来。仆人们怕伤着诺儿,不敢硬抢,只得战战兢兢守在一边,谁知道老夫人抱着诺儿这一会儿时间,头脑竟然渐渐清明起来,逐渐记起了以前的事儿。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力量,这几个时辰里,老夫人问了我很多问题,我瞒不住老爷子和云峥的死讯,本来怕她承受不住他们丧生的消息,可她知道两人不在了,只是怔怔地流了半天眼泪,未了只说了一句,这都是命。想来因为云峥常年受着死亡的威胁,她对他的死亡有了一定的心理承受力。值得欣慰的是,她接受了我,不管是因为诺儿还是别的原因,还跟我说了很多云峥小时候的事。想到老夫人已经清醒了,不可能再把她关在院子里,她日后必然无可避免地会见到安远兮,为了怕再次刺激她,我思索了一下,把当年云峥中降的真相和安远兮认祖归宗的事告诉了她。老夫人沉默地听我说完,半晌,幽幽叹道:“我发疯之后又清醒,只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你当我还会记着以前那些事儿,一直为难自己吗?说到底,当年也是我太冲动了些,才会中了别人的圈套。那孩子到底也是相公的骨肉,明天带来让我见见吧。”
没想到她居然肯接纳安远兮,这倒是出乎我意料的事。这场虚惊虽然把我吓得不轻,可是竟然让老夫人清醒了,倒是新年前的好兆头。这以后老夫人自然是疼诺儿如珠如宝,她不管府里的事儿,每天只围着诺儿团团转,就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开始几日我还有些担心老夫人的病情是不是真的稳定了,一直让铁卫暗中盯着她,保护诺儿。后来从每日铁卫汇报的情况来看,她的疯症是真的好了,才算是完完全全放下心来。老夫人对安远兮不算亲近,但也客客气气,不刻意疏远,她与安远兮之间能这样相处,已经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了。能化解老夫人多年的心结,眼见着这个家渐渐和睦,我心里十分高兴,觉得没有辜负老爷子和云峥的信任。然后,平平静静地过了除夕和元宵,老爷子也落了葬,沧都的生活,开始渐渐步入正常的轨道。
第七十六章 骇闻
老爷子大葬之后,稍稍得闲。这些日子还遇到一件事,君回暖在飞鹰的陪伴下,暗中回到天曌国,在沧都约我见了一面。当年景王发布消息说她病亡之后,云峥派人将他们送到了南疆。我虽恨景王,但也知不该把这恨延续到回暖身上,不过也仅止于此,不可能再与之深交。回暖说她想回京城,拜祭景王,我只淡淡地道了声一路顺风,既没阻止、也没支持,他们的事再与我无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自己作的决定,只能自己负责。
月末这日我睡得有些沉,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馨儿待我起床后收了我的床褥,才想起今日她们要拆床单被套送去洗衣房。宁儿从柜子里抱了更换的被褥出来,一个东西从被子里滑出来掉到地上。我一看,正是之前七姑娘给我的那个蓝布包裹。馨儿好奇地捡起来:“什么东西?”
“是我放里面的,快拿过来给我。”我怕馨儿打开看到书册封面上的字,赶紧道。记得当初拿这东西回来,我顺手塞进了装被褥的柜子里,这些日子忙起来,倒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馨儿把包裹交给我,与宁儿抱着换下来的床单被套出去。我坐到小圆桌旁,打开蓝布,取出那本册子。安远兮一直没有给我答案,我也没有逼他,因为我自己也处于一种复杂的心情之中,一方面,我很想知道他隐瞒的秘密,而另一方面,我又很怕知道真相,怕破坏现在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生活。无意识地翻开那本册子,我下意识地又看向那些早已看过的安远兮的简要生平,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着实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明知道是这个结局,我仍是忍不住拿起那册子又翻了一次。如果楚殇真的没有死,那安远兮是什么时候认识楚殇的呢?楚殇是天曌元景元年十月初九被朝廷擒杀,那之后便销声匿迹没了踪影,如果安远兮不是在那之前认识他的,就一定是在那之后。我重新将册子翻到前面去,从天曌元景元年十月之后继续仔细查找,看能不能找到被自己忽略的线索。当看到册子上赫然竟然有天曌元景元年十月初九这个时间,不由得一怔,赶紧仔细阅读那一条,发现那条记录的正是安远兮被年少荣打破头的事情。我蹙起眉,暗自嘀咕,原来那一天这么不太平,楚殇在京城被朝廷擒杀,远在沧都的安远兮被年少荣打破头……等等?我抽了一口气,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大胆又可怕的念头,重新一字一字阅读那条记录:“天曌元景元年十月初九,安远兮于沧都西门城郊落霞山,与永乐侯府侄少爷年少荣发生口角,被年少荣殴打,致使头部重伤,性命危殆,城中大夫皆言无法施救,嘱家人准备后事,然安远兮昏迷数日,竟然醒转,逐渐痊愈……”
手中的册子掉到桌上,我骇然地盯着那条记录,心底那个可怕的猜想似乎得到了某种证实。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呢?我之前走进了一个误区,认为楚殇没有死,可他如果不是真的死了,怎么可能骗得过朝廷?怎么可能骗得过景王?怎么可能骗得过月娘?我还走进了另一个误区,认为安远兮认识楚殇,拼命地寻找他有可能认识楚殇的时间和概率。如果这两点都不能成立,而是像我大胆猜测的那样,我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楚殇被擒杀的那天是安远兮被人打破头性命危殆的那天,如果那天楚殇是真的死了,而安远兮也刚好是那个时间死了,又在大夫说不可治的情况下活了过来,这样的情形,不是跟我前世看过的那么多穿越小说一样吗?不是跟我自己遇到的情形相同吗?那活过来的,是不是一个和我一样,占据了别人身体的灵魂,一个借尸还魂的人?是楚殇……占据了安远兮的身体!
手微微颤抖起来,书册上的那条记录似乎化成了一个个诡异万状的符咒,刺得我眼皮直跳。我下意识地抗拒这个猜测,不,楚殇怎么可能是安远兮?如果他真是那个时候就借住了安远兮的身体,那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楚殇了,可是那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认识我的样子,而且,那些迂腐的言论和思想,更不可能是楚殇会想会说的,不,他不是楚殇!如果他是楚殇,那当年他接近我都是在演戏吗?我回忆着从前安远兮与我相处时的表情、眼神、动作、言论,心底发寒,如果那些都是假的,那这个人未免太会作秀、太可怕了!
可是,如果我的猜测是错误的,那一切又回到原点,根本找不到任何安远兮与楚殇认识的线索。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波涛汹涌的思绪。冷静!叶海花!一定要冷静!再仔细想想,有什么地方是你没有想到的?有什么是你想错了的?好,假设安远兮就是楚殇还魂,那怎么才能证实?我从初识安远兮起开始回忆,一件一件,回想那些当时没被我注意,现在想来却透着异样的细节,越想,越是心惊,越发现他们身上有越来越多相同的东西,一次次排列出来,只发现越来越多的“巧合”——
第一次,是听到福爷爷说他以前性格温吞,被打破头之后,脑子就稀里糊涂地不太好使,性格也变了不少。
第二次,是在草原之上,白马阿蒂拉请萨满神指示,说我和他受恶魔的引诱,砵魂附体,做出污秽之事。砵魂附体?会不会指的就是我与他都是借尸还魂之人?白马阿蒂拉说我们做出污秽之事,我当时嗤之以鼻,但如果他就是楚殇,就说得过去了。而且后来乌雷说白马阿蒂拉不可能会说谎,那么,萨满神指示的污秽之事,其实是指我刚穿越那晚发生的事吧?也是在那次被投湖之后,安远兮身上的气质渐渐有所改变,性格也渐渐变得强硬。
第三次,是湖底逃生之后,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北斗七星,却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知识。而在前段时间我去看望凤歌的时候,又无意中知道了楚殇是懂得观星的。
第四次,是从草原归来,我在家里请大家吃火锅,听到安大娘说他以前从来不吃辣椒,那次却吃得面不改色。
第五次,是他被货柜砸破脑袋,迷迷糊糊地说那些胡话。每一句,我现在想来,似乎都能跟楚殇的经历挂上钩。那次之后,他醒来立即像变了个人似的,说出那些让我伤心的混账话,他那时候看我的奇怪眼神,是那样复杂纷涌。
还有他回到侯府之后流露出的气质,更是与在沧都时迥然不同。他会楚殇的武功;他通晓无极门的内幕;他暗中帮助月娘掌握无极门的实权:他喝醉了酒会下意识地跑去浣月亭,因为月娘说那里是楚殇以前最爱待的地方;他的气质令凤歌觉得似曾相识;他听我评价楚殇时复杂莫名的神情;他听到别人用做过青楼女子的经历羞辱我时,痛苦地一直跟我说对不起;他对江湖典故和残酷刑罚的熟悉,对伤口出色的鉴别能力;还有他刻意收敛,淡化存在感的能力,似乎更像是一个杀手自幼被培训出来的本能……一件一件,都在提醒我安远兮与楚殇的相似度是那样惊人,当“巧合”出现的频率太高的时候,巧合也不再是巧合。
我猛地合上桌上那本书册,寒意一丝丝地从脚底蔓延至全身,通体冰凉。我被自己超现实的猜测吓住了,被自己分析出来那些“巧合”吓住了,被这诡异的事实吓住了。恐惧的感觉从心里滋生,不是被借尸还魂的灵异事件吓倒,而是被借尸人极可能是楚殇的事实震骇。我无法琢磨他的想法,如果他真的是楚殇,为什么要隐忍地留在侯府,他到底想干什么?
“夫人!”宁儿跑进来,“崎少爷说有事想见您。”
我浑身一颤,来不及细想,立即把那书册用蓝布包好。他要见我?他为什么要见我?难道他知道了?随即啐了自己一口,这惊人的猜想是我刚刚才推测出来的,他怎么会知道?我努力平复纷乱的思绪,看来楚殇当年对我造成的心理威慑余威尚在,以至一听到有可能是他出现在我面前,竟令我慌乱如此!冷静下来,叶海花,冷静下来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他去书房等我,我马上过去!”
我将那蓝布包裹收进衣柜里放妥,才去了书房。踏进室内,见安远兮从桌边站起来,欠身道:“大嫂!”
“坐。”我走过去,坐到他对面,紧紧地盯着他,观察他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想从中看出一点端倪,“小叔找我何事?”
“那个束竹紫砂壶的事有眉目了。”安远兮的表情很严肃。他打开放在桌上的一个藤编小箱子,依次从里面取出一堆东西。有那个破裂的束竹紫砂壶、两截细竹、一本书、一个茶叶罐。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怒意,异常锐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见到他,他的表情、眼神、动作、气质,越看越像我印象中的那个人。
他现在说的是正事,我忍住想立即向他逼问的冲动,没有出声,沉默地看着他。这茶壶的事他查了这么久,不用等我发问,他就会接着往下说。果然,安远兮拿起一截细竹,沉声道:“这是通常制作束竹紫砂壶的竹材,是普通的青竹,对紫砂壶只起美化装饰作用。”随后又拿起另一截细竹:“这种竹名叫妲娥竹,生长在南方气候湿润之地,是一味性寒的药竹,其笋、竹、叶皆有消积菜淤的药效,常用来治疗心疾中风之症。”安远兮放下两截竹枝,指了指那个破裂的束竹紫砂壶:“这把壶的竹材,便是用的妲娥竹。”
我拿起那两枝细竹作对比,发现妲娥竹的竹枝上有浅浅的蚕丝状的细纹,颜色青中带黄,没有青竹那么苍绿。搁了青竹,又拿过束竹紫砂壶,因为壶身破裂,附在竹上的紫砂有一部分剥落下来,露出几小段竹枝。竹枝因为被紫砂裹了多年,颜色变成了乌褐色,跟桌上的两截新鲜竹枝都不相同,竹枝上的蚕丝状细纹浅到几乎不可见,但凝神细看还是能看到一些隐约的痕迹。我搁下破壶和竹枝,看向安远兮:“这妲娥竹做紫砂壶的装饰又怎么了?”
“妲娥竹是药,凡药都有相生相克之物。”安远兮打开茶叶罐,递给我,“这是爷爷喝了一辈子的甘蓝香屈,有活血消脂的功效,常饮能强体健身轻肌骨,对他的心疾之症也有缓解作用。妲娥竹和甘蓝香屈分开服食,并无不妥,且皆于身体有益,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如果将它们混在一起,两种药便会相克,药性转逆,不但对心疾之症无助,反而会引发风症……”
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是说妲娥竹和甘蓝香屈药性相克?本来两种治疗心疾的药反而成了催命符?你怎么知道的?”
“为了查清这把壶到底有什么蹊跷,我拿着它寻访了一些制壶工匠,发现制作工艺和紫砂的材质均无不妥,后来终于有位制壶师发现这壶用的竹与平日用的竹有异,于是又去查了这种竹子的资料。”安远兮简要地解释,将从藤箱中取出的那本书递给我,“开始只查得一些妲娥竹的表面信息,但我相信这壶既然用了不同寻常的竹来制作,这玄机多半藏在竹子里。后来查到四年前病逝的孙太医一生最喜这妲娥竹,便去拜访了孙太医的公子,看能不能知道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孙公子在孙太医的遗书里,找到记录姬娥竹与甘蓝香屈相克的资料。”
我接过那本书,见封面上写着《妲娥竹药解》,翻开第一页,那上面写着一段话:“余一生喜竹,至爱妲娥,现将一生心得撰此书,以飨后人。”第二页画着妲娥竹的图样,竹叶、竹枝、竹根都画得栩栩如生,那叶子和竹枝的纹路也画得十分细致。陆续翻下去,整本书详细地介绍了妲娥竹的药性、适用症、对各种病症的用药方法及用量,等等,最后翻到一页,书眉标示着“禁忌”,那上面写道:“妲娥竹切忌与甘蓝香屈混合服用,此二物一经混合,药性逆转,对心脏、血脉有微弱损耗,长期服食会加速心脏和血脉功能的老化,五年之内使二者渐生硬相,增加中风猝死之症的发作概率。”
我放下手中的书册,抬眼看向安远兮,声音有一丝微哑:“所以,爷爷不是正常死亡,是有人谋害?”
“应该是这样。”安远兮目光锐利地道,“我查到孙太医并非病故,而是自缢身亡。制作这把壶的诸石竹,据说是暴病身亡。而十分巧合的是,他们都是在四年前的二月亡故,前后相差不过三天。这实在是太像杀人灭口了。”
“可是爷爷这把壶,是诸石竹死后,才去求来的。如果是有人要谋害爷爷,他怎么会知道爷爷一定会去求那把壶?”我提出一个疑点。
“天下皆知紫砂壶乃世间茶具之首,而堂坞乡出产的赭墨紫砂制成的壶,则最宜冲泡甘蓝香屈,茶汤比普通紫砂壶泡出来的味道更淳厚浓郁。诸石竹死后,外间盛传诸大师生前最后做了一把绝世的赭墨束竹紫砂壶,你想,以爷爷对甘蓝香屈的嗜爱,会不寻上门去吗?”安远兮缓缓道,“这个人心思深机,极擅揣摩人心,那锦儿应该就是他埋在云家的暗桩。我让人去锦儿的所谓的‘家乡’去调查过,六年前爷爷经过宁乡买下她时,她所谓的全家只是在数天前才搬到那里去的,锦儿被老爷子带走之后,没几天那户人家又搬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搬去了哪里。这表明这个人有一定的势力和背景,能掌握到老爷子的行程,能安排这一出卖女的戏又不落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