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面北眉南
一路上玉竹刻意不去听周围的声音,只顾埋头狂奔,一直到跑进了芳芷院,玉竹才停住了步子,拿手扶在墙边喘气。
换了一身衣裳,擦干了身上的水汽玉竹才去给崔姨娘回话。
崔姨娘看了进屋来的玉竹一眼,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玉竹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睡着了的五娘。
崔姨娘将五娘身上的被子又理一理,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笑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随即起身朝玉竹那边点了点头,示意她跟着自己去隔壁起居室。
“老夫人有没有说什么?”崔姨娘轻声问道。
玉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孙氏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崔姨娘闻言捧着心口有些摇摇欲坠,玉竹忙上前将她扶了。
“姨娘,您仔细着身子,别着急。老夫人也就是随便说说,不会将五小姐带走的。”
崔姨娘眼中含泪:“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指望。就连只是想一想有人要将她从我身边带走我心里都承受不住。”
玉竹赶紧地又劝了几句,崔姨娘才慢慢收住了眼中的泪意,随口问道:“听说今日松龄院出了好几桩怪事,你去老夫人院子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玉竹咬了咬唇,又附在崔姨娘耳边说了几句。
崔姨娘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听真切了?”
玉竹点了点头:“确实是铃声。”
崔姨娘怔怔的呆了一会儿,喃喃道:“难道真的是……”随即却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得拍了拍胸口道:“幸好没有让我的玥儿去,她是个孩子,本就精神气弱,若是惹上了恶鬼可如何是好。从现在开始到十五我都拘着她不让她出门,你给我一步不离地把她看好了。”
“可是老夫人那边若是责怪您……”
“被她说几句罚抄经罚跪又有什么打紧的?只要能护得了我的玥儿,无论怎样我都是肯的。”崔姨娘那原本柔弱的小脸上,却满是坚定的神情。
“姨娘,百灵阁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奴婢问了几个年老的嬷嬷没有人肯说。”
崔姨娘闻言微蹙起那两叶弯眉似是在回想,突然她仿佛打了个寒噤:“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百灵阁的事情,这件事当年被老夫人下了死命令的。”
想了想又道:“你跟在玥儿身边若是什么事也不晓得被人算计了去……罢了,我就跟你提几句。”崔姨娘叹了一口气,“当年董姨娘下毒暗害老夫人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觉察,老夫人便要将那碗本是给她准备的燕窝粥给董姨娘灌下去。这时候董姨娘身边的丫鬟雨来却跑出来说毒是她下的与董姨娘无关,她下毒是因为她恨老夫人养的猫扑杀了她养的雨雀。当时太老夫人还在世,要保住董姨娘,老夫人便将那碗粥灌了那丫头。”
玉竹闻言有些不解,这种妻妾争斗在后院中并不少见,死的只是一个丫头,为何十几年后还人人噤若寒蝉?
崔姨娘在榻上坐了,怔怔地出神,直到玉竹担心地唤了她一声,她才仿佛惊醒般地回过神来,眼中的那一分恐惧却未完全消退。
“药灌了下去,那小丫头却没有立即死去。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哭喊了一天一夜,第三日的时候才七窍流血咽了气。看守房门的嬷嬷见她没有动静便打开了房门,却发现那间房里墙上、床上全是带血的挠痕,而雨来的十指无一完好,她到死眼睛都是睁着的。嬷嬷们还看见在那面墙上被雨来用血画了几个奇怪的符号,床上放着两只带血的铜铃。嬷嬷们心中害怕便将事情报了上去。原本老夫人没有当一回事,可是之后的几日百灵阁的人都说自己晚上听到了挠墙的声音和铃铛的声响。之后老夫人便请了几个道士来府,有一个去过苗疆的道士看了符纹和铃铛后说,那是苗疆的血咒,是诅咒仇人用的。”
崔姨娘的声音软糯,在这个屋内空寂屋外下着暴雨的晚上却让人无端地觉得心中发冷。玉竹不自觉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想止住颤抖。
窗外突然一阵电闪雷鸣,睡在里屋的五娘似是轻声嘟囔了几句什么,崔姨娘立即站起了身往里屋急步走去。
玉竹却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起了今日去松龄院的时候在外头听到的铃铛声。不自觉地往窗外看去,却发现院子里那树影摇晃之处总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
三娘写完了一个时辰的“包衣”,便招呼了自己的丫头进来伺候了洗漱,睡到了孙氏的右稍间。白英在拔步床外三尺来宽的地平上打了地铺,白英与白果住到了后院。
到得半夜,三娘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扰醒了,迷迷糊糊地挣开了眼,好一会儿才发现是隔壁的孙氏房里灯亮了。三娘想着可能是孙氏要起夜,便也没有在意。
孙氏这张床因几个月没有住过人,又连着下了两日的雨房间里没有开过窗,屋里潮湿,三娘总觉得床上带着些老古董散发出来的霉味,让她躺下后半天也没有睡着。好容易睡下了,却也睡得浅,容易被吵醒。想到明日还要写一日的字,三娘翻了个身,打算再强迫自己入眠。
可是隔壁屋子的说话声却透过帘子传了过来。
“这么晚了,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现在求见?”孙氏的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福全家的是管着城外庄子那边的事儿,想必是庄子上头出了些状况。”常嬷嬷轻声道。
“哼,让她进来吧,我就不起身了。”
常嬷嬷想着福全家的也是老夫人从娘家那边带来的老人了,便应声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仓促的脚步声奔了进来。
“老夫人,不好了,出事了”一个婆子一边进屋一边惊惧地喊道。
“闭嘴什么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呼小叫地失了规矩”孙氏恼怒道。
那婆子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才接着道:“老夫人,是真的不好了,诈尸了”
“什么诈尸?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
“不是的,老夫人,奴婢没有危言耸听,是,是雨来她诈尸了。”那婆子抖得声音不成调。
这句话一出来,隔壁就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什么声响了没有了。
过了好久,三娘才听到隔壁孙氏有些嘶哑的声音道:“甘松,去给福顺家的倒一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水倒进瓷蛊的声音,接着像是甘松将茶蛊递到了那婆子手中。之后,三娘仿佛能听到瓷蛊不停地磕碰牙齿的声响。
却是没有人说一句话。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是敢有半句捕风捉影的虚言,不用我说,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孙氏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什么情绪了。
一百零六章 夜话
松龄院,历来是王家当家家主住的院子。这一任的家主王宏却没有住在松龄院,而是住在西院的沁心院,松龄院如今住着王家的老夫人,王宏之妻孙氏。
年代久远的宅子总是不可避免的充斥着一些腐朽的气息,特别是像王家这样的簪缨世家,老家具老器皿的传承也是家族底蕴的一种彰显。
三娘从进入孙氏的这间卧房起,就感觉自己被一种古老的常年不见阳光的腐朽气息包围了。空气里的味道像是打开了一个放着许多樟脑丸和积年被褥的大木箱子。
像是突然走进了尘封已久的历史之中,不太真是。特别是当隔壁孙氏房里,那个有些过度地紧绷与颤栗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这种仿佛凝固在了时间中的沉闷更加让人有些喘不过起来。
“昨日晚上下了一夜的暴雨,庄子里周围的路都不好走。今早上天亮后,村子一个拉牛车的把式进城的时候,不小心连人带车翻进了山沟里。呼救了半天才被人听见,救了上来。谁知他上来的时候却被像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那声音顿了顿,似是拼命咽下了一口唾沫:“那赶牛车的把式说,山沟里背阴处的一座坟,被从上坡上冲刷下来的雨水冲垮了,棺木却从墓穴里浮了上来。他本想走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陪葬品发一笔小财,不想走进一看却发现那棺木盖子是打开的,里头的尸骨面目虽因泡过水已经有些浮肿看不清楚,但是七窍却是仍是不断往外冒着黑血,那双摆放在胸口上的手的十指也是血肉模糊。”
“你是说那座坟是……”常嬷嬷惊声道。
“就是那一座坟就是雨来的那座坟”福全家的声音有些神经质的尖锐:“当年那些道士说要找一处阴气聚集之地以镇压厉鬼的怨气,所以选了庄子两里外的那一处山沟。”
“会不会搞错了,那是别的什么人的新坟,正好埋在了附近?”常嬷嬷问道。
“不会错的我当时听下面的婆子回来说起这桩事,心中就起了疑。于是带了几个人特意下到了山沟子下查看,我……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甘草的声音也带着紧张。
“我看见那确实是雨来的坟,那身衣裳,鞋子还是我当年和甘泉家的给她换上的,错不了。”福全家的惊恐地道。
“可是那人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按理说早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怎么会尸身和衣裳都完好无损。”常嬷嬷有些不可置信。
“我听说,若是有人冤死的话,因为戾气太重,那怨气可以保持尸身一直不腐烂,知道报仇雪恨为止……”
“闭嘴”孙氏厉声喝止了福全家的那战战兢兢的话。
“什么冤死?谁是冤死的你说的是什么糊涂话。”
那边静了一静,半响无人答话。
“那具棺木现在在哪里?”似乎是过了很久,三娘甚至能隐隐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孙氏才声音有些暗哑地问道。
“奴婢找了几个村民将那口棺材的盖子合上了,只是那棺材奴婢不敢乱动,怕怀了什么风水。”福全家的听着像是比刚才要冷静一些了。
“福全跟你一起来了没有?”
“他也来了,在外头候着呢,老夫人有事情尽管吩咐了他。”
“你让他明日一早就拿了我的帖子去找清风观的静虚,让静虚跟着他再去一趟城外的庄子。当年这件事就是他信誓旦旦说会给我处理好的,出了乱子自然就该由他去善后。不然他以为我们王家的银子就这么好拿”孙氏冷冷道。
“是,也不用等明日了,夜长梦多,奴婢这就要他去。”福全家的忙道,仿佛突然找到了主心骨。
孙氏没有说话,应当是点了头的,三娘听到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往外去了。
“老夫人”
“老夫人你怎么了”
常嬷嬷与甘草同时惊呼出声。
“没事,不用大惊小怪”孙氏的声音有些疲惫。
“就是头有些疼,常嬷嬷你来给我按一按吧,甘草你先回去睡。”
甘草应了声是,接着又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三娘觉得有轻微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接着屋里的光线突然一亮,有人拿着烛台走了进来。
那人似是在屋里打量了几眼,接着又悄悄退了出去,帘子一放,稍间里又暗了下来。
“到底是小孩子,睡得沉着呢,眼睫都没动一下。”三娘听到常嬷嬷轻轻地对孙氏道。
“这边说了这么些话都没醒?”孙氏淡淡道。
常嬷嬷顿了顿,说道:“刚刚在睡前,那个叫白英的丫头端了一碗安神茶来给三小姐,怕她换了床睡不安稳,三小姐喝完了也顺便赏了那丫头一碗。想是因此才睡的这般沉吧。”
孙氏没有话了,应当是信了常嬷嬷的说辞。
三娘松了一口气,她是真的不想知道孙氏以前干过的那些事。通常知晓别人隐私的人不一定过得比被知道隐私的那人心里舒坦。孙氏说不定还会更加不待见她。
三娘掀开纱帘往拔步床的地平上看了一眼,却看到白英那双在细微的光亮下忽闪的双眼。白英感觉到动静也往床这边看了过来。
三娘悄悄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将纱帐放下了。
“你坐到榻上来给我捏吧,也方便我们说话。”
常嬷嬷应了一声,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世上真的有厉鬼吗?”孙氏的声音似是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常嬷嬷似是在想这个问题,没有立即开口说话。
孙氏却接着道:“年轻的时候我是不愿意相信的。记得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我大嫂去陪我说话。我记得她当时跟我说:‘娴儿啊,你不要小瞧后院那小小的一片地方,对一个女子来说那就是你安身立命之地,更是你有生的岁月里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去捍卫的尊严。因为夫君不会是你一人的夫君,儿女以后也总有一日要离你而去,只有后院这一片天永远是属于你这个当家主母的。所以要寸土必争’”
孙氏说到这里竟是笑了。
“我大嫂说的很对,自从我进了王家的门,有夫君与没有夫君又有什么区别?柏儿一出生陆氏那个老虔婆就要抱过去养,我在月子里顶着寒风拼着一死跪到了她的院子门口求她将儿子还给我,她怕惹上逼死儿媳的名声只得将柏儿给我送了回来。我却伤了身子,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可是,陆氏却藉口我生病不能伺候,将董宛芳那个狐媚给弄到了我夫君房里。董宛芳这个贱人只会逢迎,为了讨好他还去学着怎么养鸟,果然他被哄的对那贱人言听计从,甚至她身边的一个丫鬟都要得他高看两眼,却将我这个正牌夫人往死里踩。”
孙氏似是气到了极致,声音有些发抖。常嬷嬷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孙氏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她任着她养的那几只鸟糟蹋掉了我那几盆陪嫁过来的兰花,我气不过,养了几只猫,将他们养的那些小畜生全都扑杀了她却装模作样地为了几只鸟在他面前哭倒在地,还说我残忍我的心爱之物她能随便糟蹋,她的小畜生我便动不得么?可是王宏却为了这件事一年没有进过我的院子。她却借着这个机会怀上了种,老虔婆又肯抬举她,于是越发矜贵起来。”
孙氏顿了顿,深吸了几口气:“之后陆氏做寿,我娘家的哥嫂过来祝寿。陆氏怕面上不好看便逼着他回了我的院子,之后我有了松儿。松儿一出生,陆氏又旧话重提要抱了去养,我自是不从的。可是这次陆氏也不强抢了,她只当着我的面问那贱人愿不愿意让她生的庶子跟了她,那贱人竟然喜极而泣地当即叩头谢恩。我当时真是不敢置信,她们居然能逼我至此,若是真的让那贱人的孩子跟了陆氏,那和嫡子还有什么区别?甚至连柏儿都要给他让路。那次我将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只能抱了栋儿亲自送到了她的院子里。”
这次孙氏沉默了更久:“那次,从陆氏院子里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当年我大嫂说的那些话。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后院之中,即便是寸土也要必争,因为丢了一寸便连着尊严也要跟着离你而去。陆氏她总会老的,会死的。终于我等到了那一天,因为她的报应来了,她娘家安国公府遭了殃,她病倒了,我的机会来了……”
三娘觉得孙氏的声音有些诡异,因为她从中听出了一些压抑的兴奋和恐惧的颤栗。
“老夫人,时辰也不早了,你是不是该歇下了?”常嬷嬷似是不经意地打断了孙氏思绪。
孙氏刚刚说了这么多,想是也真的有些累了,便道:“将灯熄了吧,明**陪我去一趟清明寺。今年中元节的祭品我要亲自送过去。”
常嬷嬷应了声,接着是下榻的声音,透过帘子进了来的那点光突然暗了下来,常嬷嬷熄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