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朱瑄伫立良久,挥挥手。
扫墨会意,给老四使了个眼色。
老四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安静下来,烛火渐暗。
朱瑄沉默了半晌,淡淡地吩咐:“一丁点风声都不要让太子妃听见。”
扫墨应是,等了一会儿,问:“千岁爷,是谁下这么狠的手,居然能调动精骑?”
朱瑄一言不发,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
罗云瑾宁死也要把只剩一口气的老四送出来,就是为了不牵扯到东宫,为了提醒他。
朱瑄掩唇咳嗽。
幸好圆圆不知道这一切。
……
一轮圆月渐渐浮上柳梢。
谢太傅天天沉着脸,谢骞劝不住祖父,每天下朝先去坊间找相熟的歌伎吃酒,等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
管家扶着一步三倒的他回房,喂他喝了碗醒酒汤。
他扯开衣襟,胡乱倒下,抱着枕头翻了个身,脚搭在竹夫人上,开始打呼噜。
轩窗半晌,清冷月光倾洒而下,笼在架子床前的地坪上,满地霜雪。
谢骞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扯了扯被子。
幽凉的夜风送来一道清亮的嗓音:“表哥。”
谢骞心有所觉,翻身坐起,揉揉眼睛。
寝房里黑魆魆的,没有点灯,一个穿月白襕衫的年轻书生走了进来,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头上戴纱帽,双眸比月色还冷冽。
谢骞茫然地问:“季和,你可以参加考试了?”
罗云瑾被他问得一怔,谢骞定睛细看,发现罗云瑾身上穿的原来不是只有士子才能穿的襕衫,而是变成了一身太监大红罗袍。
“你怎么成太监了?”谢骞脱口而出。
罗云瑾没有理会谢骞,问:“我的东西呢?”
谢骞呆呆地望着他:“什么?”
罗云瑾肩披粼粼闪动的皎洁月华,回头看他,凤眸里寒光浮动,“我的东西,就麻烦表哥了。”
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倔强。
夜风吹进内室,床帐被高高扬起,拂在谢骞脸上。
谢骞打了个冷颤,猛然惊醒,愣了片刻后,光脚下地,疾步冲到窗前。
满院幽凉月光,庭阶寂寂,风吹枝叶沙沙作响。
“季和……”
谢骞心口绞痛,潸然泪下。
第140章 玉臂支
老四半夜进殿禀报事情,天明前离去,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金兰早上起来的时候,朱瑄已经出去了。
宫人服侍她梳洗。春服宜倩,花下宜素,近来园中锦团花簇,万紫千红,她挑了浅湖色地织金缠枝牡丹云鹤暗花纱大袖宽衫,底下系十破浅色月华裙,十幅裙褶皆是淡雅明丽的素色,行走时裙褶如水纹般潺潺波动,犹如月华流转。头上仍是梳简洁干净的小髻,戴茉莉珍珠花围,扎红色头须,戴珠翠。
膳房送来素笋鸭和燕扁食。
朱瑄吩咐过后,金兰的早膳就很少有大鱼大肉之类的肥甘大菜,但是又不能真的全吃素。膳房绞尽脑汁,琢磨出了燕扁食这道汤膳。燕扁食选的是后腿精肉,经过重重复杂工序捶打成肉泥,擀成细薄如白纸的柔韧面皮,包以用水氽熟溜制、再滚上燕窝的虾肉馅,煮熟后配上撇去细沫、熬了整整一夜的鸡汤,肥糯清爽,柔软滑嫩,晶莹似玉,细润醇香,还有滋补的功效,很合金兰的胃口。
笋鸭就是道纯素菜了,春笋挖空内隔,沥干水分,塞上内馅,慢慢用暗火熏干,再上蒸笼蒸熟,软糯鲜香。
金兰吃完早膳,珠帘晃动,杜岩从外面走了进来,头上戴着**巾帽,身上穿泥金圆领袍,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笑着给金兰行礼。
“你出宫去了?”金兰问。
杜岩笑答道:“夜里出的宫,千岁爷吩咐,说殿下要玩炮仗,内官监那边备的过年和正月的时候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堆放在库房里,潮了一大半,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得响,小的就去宫外买了些。”
金兰失笑,她只是偶然梦见,朱瑄怎么还是让人买了?
杜岩一脸谄媚的笑容:“炮仗收在后殿库房里,小的亲自看着人收拾的,殿下什么时候想玩了吩咐一声就是。”
金兰洗了手,走到外间来,顺着繁花绕阶的曲廊踱步消食,道:“那就先拿几盒出来,等天黑了放着玩,你们连日辛苦,今晚也一块热闹热闹。”
宫人们嬉笑着谢恩。
……
春风骀荡,挟着草木蓊郁生发的泼辣腥气,吹在身上暖洋洋的。
谢骞推开院门。
和煦日光倾斜而下,洒在空旷的宅院间,照得前廊一片金光。院中廊下几株枇杷树沐浴在金灿灿的晖光里,叶片肥厚碧绿,细细的绒毛镀了一层柔软的暖光。
两名小内侍穿短打,系绑腿,正在给枇杷树浇水施肥,院子里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
“谢侍郎来了。”一名小内侍洗了手,进屋给谢骞倒茶。
谢骞看一眼小内侍刚刚侍弄的肥料,接了茶盏,放在一边。
小内侍也不管他,仍旧去给枇杷树浇水。
谢骞坐着出了一会儿神,望着绿油油的枇杷树,问:“这枇杷树有没有结过果子?”
小内侍擦了把汗:“没结果子……去年开了花,不过天气太冷,花都枯了。”
枯花自然不会结果,纵是结了果子也会因为抵抗不了严寒冻伤冻死。
谢骞拿起茶盏,喝完了茶,起身出去。
小内侍送他出院子。
谢骞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堂屋,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昨天罗云瑾的人已经找过他了,他们在预先安排好的接应地点等了半个月,什么都没等到。他们不知道罗云瑾到底去了哪里,只知道罗云瑾和随行的十几人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文书房的人发愁该怎么把事情遮掩过去,罗云瑾明面上是去勘核周家占地之事,忽然无故失踪,总得找个理由让朝廷信服。结果周家占的田地那边不断有奏疏送回,还都是罗云瑾亲笔所写——他知道此行是险途,早已经准备好应对之策,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每隔几天就有奏本送回,朝中暂时没人发现罗云瑾早已经失去踪迹。
等到时机成熟,当地官员会写封折子上奏说他因病去世。
他连死都得静悄悄的。
小内侍低着头说:“统领走之前交代过了,要我们照看好屋子和这几棵树,不管统领能不能回来,我们会一直为统领照看屋子。”
谢骞淡淡一笑:“你们倒是忠心。”
小内侍擦了擦眼角,笑了笑,道:“不瞒谢侍郎,我和阿宝五岁就进了宫。人人都说当太监好,吃香的喝辣的,连内阁阁老都得敬着太监,家里穷苦,没什么见识,听说当太监是条出路,把我和阿宝送进宫,想让我们挣钱养活家里……太监哪是那么好当的……当初和我们一起进宫的有二十多个人,后来只剩下我和阿宝了,要不是统领救了我和阿宝,我俩也是在安乐堂等死的命……我们的命就是统领给的……”
他抬起头,眼圈微红,眸中泪光闪烁。
“统领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司礼监的爷爷们,都是刀口里舔血的行当。阉人断子绝孙,死后也没人惦记,逢年过节连个烧香送浆汤的人都没有,到了地底下,多可怜啊!我和阿宝商量过了,不能让统领孤零零的做孤魂野鬼,我们一辈子守在这里,统领回来的时候,有人给他亮着灯,他就能找到路了。”
谢骞脸色苍白,心中酸痛,拔步走出院子。
“谢侍郎——”另一名不爱搭理人的小内侍阿宝突然丢下葫芦瓢,追了出来。
谢骞停下脚步。
阿宝咬了咬牙,小声道:“谢侍郎,小的想问谢侍郎一件事。”
谢骞回头。
阿宝双眼赤红,冷笑了一声,道:“谢侍郎和翰林院的孙檀大人是莫逆之交,孙大人又和张守勤大人相知相惜,这些年孙大人每次看到我们统领就横鼻子竖眼睛,讽刺我们统领……统领从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我却替统领不值!如今统领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顿了一下,“谢侍郎知不知道,当年统领为什么会告发内书堂教授张守勤?”
谢骞愣住。
阿宝抬起下巴,昂首挺胸地站在谢骞面前:“谢侍郎不知道,孙大人也不知道,但是宫里总有人知道!张守勤死有余辜!他该死!你们这些文人也不是个个光明磊落!”
给谢骞倒茶的小内侍轻叱一声:“阿宝!”
阿宝吸了吸鼻子,转身跑回院子,捡起地上的葫芦瓢,愤愤地走进堂屋,哐当一声关上门。
谢骞回过神,抓住小内侍的手:“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守勤不是因为写了弹劾钱兴的文章才被罗云瑾抓住把柄送进诏狱的吗?罗云瑾靠着这个功劳得到钱兴一派太监的赏识,成功进入文书房当差,之后平步青云。
这些都是孙檀亲口告诉他的,孙檀为人老实,不可能污蔑罗云瑾。
小内侍轻轻挣开谢骞,叹口气:“谢侍郎,小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阿宝也不清楚,他只是听人说了几句闲话,宫里的风言风语,谁知道哪句是真的?小的只知道,统领当时亲自送张守勤上的路。统领说过,张守勤不配为人师。”
谢骞心口蓦地狂跳,踉踉跄跄地走出院子。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罗云瑾不仅无情地告发不计较他的身份栽培他、对他寄予厚望的内书堂教授张守勤,还非得亲手杀了对方才肯罢休?
他质问罗云瑾的时候,罗云瑾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甚至直到死了,罗云瑾也一字不提他们的对他的误会。
他宁死也要隐藏张守勤的真正死因,即使这会让他永生永世背负卖师求荣的骂名。
最后还是他的内侍嚷了出来。
谢骞闭了闭眼睛,双手轻颤。
季和啊,你心里到底埋藏了多少苦痛。
……
朱瑄又开始早出晚归了。
金兰直觉前朝可能出了什么事,找扫墨打听。
她每晚帮朱瑄整理奏折,有时候还会帮他抄写奏疏,知道朱瑄最近在忙什么,这回朱瑄却讳莫如深,什么都没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