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第211章 番外一
徐承志去广陵书院的时候刚过完十二岁的生辰。
他们老徐家原本只是江宁一代的小布商,主要靠把江南的布匹贩卖给长江以北的商人营生,说白了就是个二道贩子、赚差价的中间商。
后来,徐老太爷祖上积德中了头彩,娶得一个小盐商的独女,顺带接收了岳父的生意。
这样一来,老徐家这才慢慢发了迹。不过就老徐家的那点产业,根本没法子和扬州城内一年动辄千万两进项的大盐商们比。
徐老太爷算是个善于通过婚嫁改变自身阶级的人,他自己娶了个小盐商的独生女,将徐家从小生意人跻身中游商人的行列,对一双儿女,他却有了新的打算。
这人吧,往往就是有钱了想要名,有名了想要钱,欲望总像个无底洞。徐老太爷在生意做大之后就想着得抬高身价,弄个好名声。
在古代,除了皇族贵戚官僚之外,余下的人按士农工商依次排列。商人虽然有钱,但社会地位最低,读书人也许清苦,可就算是本地的父母官,见着也要客气地拱手作揖。
徐老太爷于是花了五十两请了一位两淮本地最好的媒婆,再许诺她,若是相着了好人家结成婚事,额外再给她一百两。
媒婆这下是下了死功夫地到处打探,终于在一个月后给徐老爷引荐了一门第家世都颇合徐老太爷心意的人家。
这户人家姓陈,算是淮安本地知名的书香世家,如今当家的是陈举人陈老爷,他父亲也是位举人,做过一任县学的教谕。祖父更厉害,乃是万历二年甲戌科的二甲进士,曾任南直隶提学御史,如今两京六部不少的官员都是他的学生。
陈举人出身这样的书香世家自然也是打小苦读,他三十四岁就中了举人,要说眼瞅着四十岁就能中进士,前途一片光明。
谁想一场风寒彻底拖垮了他的身子,他祖父、父亲又爱惜家族的名声,为官的时候甚是清廉,身后也就留下一栋老宅,一屋古书和几亩薄田给他,若不是举人不用纳税不用服徭役,陈家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
徐老太爷发迹了之后可说是豪宅黄金美人样样都有,可就是没有文化。他做梦都想同这样的书香世家结亲,好和“书香世家”这四个字沾上边。
可一般这种门第的人家结亲也都是同圈内的读书人结,哪看得上他这二道贩子出身的暴发户啊。
媒婆往陈家跑了几次,天天软磨硬泡,陈举人就是都不答应,说商人重利轻仁义,媒婆无奈之下只能把陈举人的意思告诉了徐老太爷。
徐老太爷做了半辈子的生意,深深了解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如果买不到那只有两个原因:一,出的价还不够高;二,买的人不够诚意。
于是徐老太爷揣着十万两白银亲自登门,同陈举人说,他想结门扁担亲,所谓扁担亲就是他让自己的儿子娶陈举人的女儿,同时他也把女儿嫁给陈举人的儿子,这样两家便能亲如一家人。
钱和嫁女儿虽然诱人,但并不能让陈举人下定决心,真正动摇他心思的是后一项。这陈举人有个儿子,虽说人很聪明,长得也眉清目秀,但生来一条腿就残疾。
古代当官也是要看身体的,残疾之人除非优秀到让皇帝超拔,否则是做不了官的,故陈举人的儿子在考上秀才之后就基本放弃仕途这一条路,自己弄了个私塾收学生教书为生。
他腿有残疾的事十里八乡都知道,好人家的女儿哪会选他当女婿,一般的乡野村姑陈家又看不上,于是这位陈秀才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
徐家又是送银子,又是送个闺女,一片赤诚的态度终于是打动了陈举人,于是在一个良辰吉日,两对新人同时拜堂成亲,徐家同陈家结为了亲密的亲家,徐老太爷是如愿以偿成为了书香世家的亲戚。
这陈家女儿嫁到徐家之后的第二年就生了徐家的长孙,徐老太爷给取了小名叫长寿。
徐承志出生的时候,坐在北京城金銮殿上的皇帝还是老朱家的崇祯爷,而等到了他启蒙的年纪,崇祯皇帝已经在煤山的老歪脖子树上把自己给吊死了。
接着天下大乱,李自成抢了陈圆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开了山海关放清军进关,大明哪,就这么亡了。
许多京畿的大族世家纷纷南逃,江南虽然尚未被战火洗礼,却也已经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滋味。
陈举人身体不好,脊梁骨却挺得很,自谙是大明子民,听说崇祯爷吊死的时候就把裤腰带给解了往房梁上一挂,家里人吓得赶紧拖住了他。
等到鞑子小皇帝在京城登基的消息传到江南,他又把裤腰带挂上了房梁,好在这会儿他身子更虚弱了,有力气挂裤腰带,却没力气把自己给吊上去。
懵懵懂懂的徐承志,就在一屋子大人的哭声中被推到了外公陈举人的病榻前,于是文化人陈举人亲自给外孙取名“承志”,意为承袭祖先志向,光复大明之意。
后来的事大伙也都知道,清军在肃清北方的农民军后就挥师南下,南明小朝廷就像个水泡一样不经打,一戳就破。
徐家彼时已定居在淮安躲过一劫,但繁华的扬州城却被一夜血洗,之后满洲朝廷就在江南颁布了剃发令。
陈举人躺在病榻上却仍不忘自己是大明子民,让家人抬着他进了一所道观,拜道长为师,旋即结发成为道家弟子,几天后就在道观病故,但好歹是带着完整的头发躺进了棺材。
徐家和陈家的人不可能人人出家啊,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大家都想活命,于是只能是乖乖把脑袋给剃了。
好在徐家是生意人,原本就只在乎谁给他钱赚,对坐在龙椅上的人是谁反倒不怎么感兴趣。
徐老太爷从前有个生意伙伴,这人不知怎么巴结上了豫亲王多铎,在清军占领江南后混得是风生水起,徐老太爷抱着这条大粗腿不但守住了家业,还吞下了一座原本隶属于前明皇族产业的大布庄。
此时就不得不说陈举人看人有眼光,好在他已经去世,要活着看见亲家这样非得气得吐血不可。
于是乎在皇帝从姓朱变成姓金的时候,徐老太爷也着着实实地给自己的家产镀上一层金,徐家不但没有没落反而是日子过得比从前更好。
再说回陈家。这徐家的女儿嫁进陈家之后却一直未能有后代,估摸着大约是这陈秀才除了腿有残疾之外,身体也不怎么好的缘故,不过好在夫妻二人性情相投,日子过得倒也美满幸福。
两人因为没有孩子,故而十分疼爱大外甥徐承志,基本拿他当亲生的孩子看待。
徐承志六七岁上的时候就由姑姑徐小姐做主,到了姨夫陈秀才的私塾跟着其他孩子们一起读书。
陈秀才观察了他几年,觉得他算是个好苗子加可造之材,于是就同徐老太爷提议说,家里既然不差钱,可以让徐承志试试走科举之路,光耀门楣。
陈秀才这提议让徐老太爷是老泪纵横,他同陈家联姻为了什么,用现代话说不就为了改造基因,让老徐家跻身读书人的行列嘛!
徐老太爷当即挥着自己满是戒指的大粗手,在家中嚷嚷着:读!考!买也要把我孙儿买成金子,哦不,进士!
于是陈秀才就动用了他爷爷的人脉,将徐承志塞进了江南知名的大书院——广陵书院。
这广陵书院的院长白老爷子和陈秀才的祖父陈御史,是一对同科同年的好基友。
陈御史致仕之后就在家“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白老爷子是人老心不老,回老家后还想散发退休后的热情,一不做二不休,跑广陵书院当起了院长。
广陵书院坐落在扬州,乃是两淮一代知名的大书院,别说乡试中榜,自打嘉靖朝到现在,每科殿试都至少有三名广陵书院出身的中进士。
若是拿现代作类比,差不多就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水准(别嫌弃三名少,进士三年一考,取的少还要分省录取),故而无数学子挤破脑袋也想进广陵书院。
陈秀才动用了祖父的人脉,外加将徐老太爷给他的一百两黄金捐给书院,白老头这才答应将连秀才都没考过的徐承志收进来。
大人们想尽各种办法,又是花钱又是求人才弄来的这个“重点中学插班生”的名额,徐承志却一点都不在乎。
徐承志这个人吧,说优点就是特别现实,什么时候都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说缺点就是因为太过现实,完全没有什么激进或是异想天开的想法。
他心里清楚得很,考秀才没问题,举人大概也行,考进士,这个可就不是他能轻易掌握的事了,不但得比现在努力千倍万倍读书,还得看考官是不是赏识他的文章,难度太高。
但徐老太爷都下了决心,身为孝孙的徐承志又能咋办呢?
徐承志刚过完十二岁的生辰就被通知:行了,明儿卷铺盖去扬州吧。
别人听说去广陵书院那是开开心心,他是完全高兴不起来,只觉得老徐老陈家三代都指望他一人,实在是压力山大。
可不高兴管不高兴,他还是被徐老太爷配上了五个书童七个丫鬟送上了路。
徐承志第一次到扬州,便是这一年。
此时正值春天,扬州城内百花齐放、绿树成荫,酒楼、赌坊、勾栏院,哪一处都是热热闹闹的。
而扬州城郊的这所书院却是一派祥和,学生们三三两两,或是在讨论着今年乡试可能出的题目,或是在温习功课。
徐承志站在院子里的一株桃花树下,一边看着桃花像下雨一样往他的头上和肩膀上落,一边无聊地听着屋子里姑父陈秀才和广陵书院院长白老头的交谈。
陈秀才跪坐在蒲叶编的垫子上,脸上掌着笑容说:“白院长,这孩子是我夫人的内侄,您也知道我和夫人膝下无子,拿这孩子当亲生的一般疼爱,他七八岁上就来了我的私塾,是我手把手交出来,如今送来广陵书院是想着院长您好好调教一番,让他试试走科举。”
白院长捏捏胡子说:“嗯,既是你亲自教的,想来底子打得不错,但为何到现在也没想着让他去考个县试试试水呢?”
陈秀才说:“他们徐家是经商的生意人,把孩子送我这读书我本以为就是图个识字,没想过科举这回事,后来看他是个可造之材,我才对我岳父提了一提。”
陈秀才说着把徐承志写的文章还有做得诗词拿给白院长看。
白院长眯着老花眼瞅了瞅说:“嗯,功底扎实,遣词用句干净利落,没沾上什么坏习惯,倒是块璞玉,行了,莫说他的品格,就是看着同你祖父的交情,这人我也是会收的。”
陈秀才高兴地说:“那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这孩子去甲字班读书?”
广陵书院此时共有大约七八十号学生,分成甲乙丙丁四个班,最好的当然是甲字班,相当于重点中学里的竞赛重点班,除了白院长会亲自教之外,还有多位广陵书院的名师当教习夫子。
其余的乙丙丁三个班,教师阵容就稍微差些。每届乡试、会试中榜最多的也是甲字班的学生。
白院长略有些为难。
“这……甲字班的学生都是书院里成绩最好的,他们大多数七八岁上就来书院了,去年都已经考过了县试……”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徐承志的耳朵里。
他心里无风无波,看看,这不都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么。
姑父就是把事想得太容易了,他一个外来的学生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被安插到甲字班里,何况他就是个普通人,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徐承志无奈地望天,突然有人穿过院子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跑过,卷起一地的碎花在空中飞舞。
“白老头!你瞧瞧我拿什么来了!”
那人步态轻盈跑得飞快,徐承志没瞧着他的脸,只见到了一个纤细的背影提着一个竹子编的食盒冲进了白院长的屋子。
那人经过的地方空气中留下了一股浓郁的味道,徐承志嗅了嗅,似乎是叫花鸡的味道。
他望着那个背影心里有一丝丝小小的震撼。
徐家虽说是商人,但家风严谨,徐老太爷在家说一不二。
当初为了同陈家结亲,说要把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嫁给一个瘸子也是说嫁就嫁,家里从上到下,没一个人敢说个“不”字。
平日在家,吃饭的时候徐老太爷没碰过的菜,没人敢下筷子,每每总要等他尝过一口了,大家才敢去夹了吃。
尊敬长辈,晨昏定省,问安行礼这些规矩就更别提了。
这白院长是两榜进士出身,当过官,年纪么看着也有个六十来岁的样子,那叫他“白老头”的人,虽说他没瞧着正脸,但看他黑黝黝的辫子听他清亮的嗓音,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人竟然如此张狂地称呼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为“老头”,这在徐家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
白老头拿起桌上的一卷《论语》就往那人头上重重地敲了一击。
“兔崽子,没大没小的,有客人在没见着吗?”
那人捂着头倒退了好几步。
“我是好心好意给你送叫花鸡来的,这鸡要趁热吃才好吃,凉了就没那个味了。”
白院长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我在谈正经事,去去,你要吃鸡自个儿吃去。”他嘴巴硬,眼睛却很老实,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就往那人手上的食盒瞟。
那年轻人说:“我吃过了啊,这不是上回,就你看我吃芙蓉糕那次,说我不分给你不够尊师重道吗?你谈什么事呢?还有多久才能谈好?”
陈秀才被夹在一老一少中间,听着他们谈吃ji的事,脸上只剩下了一个大写的尴尬。
他咳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
年轻人问:“这位夫子找白老头是何求?”
陈秀才说:“我有一位内侄儿想请白院长安排到甲字班读书。”
年轻人说:“嗨,就这么点事,白老……院长大人你答应了不就是了。”
白院长瞪了他一眼。
“甲字班都是考过县试的准备接下来府试的,他这位内侄儿还是个白身,怎么进甲字班?”
年轻人想也没想就说:“那还不容易,去乙字班不就得了,您要喜欢那孩子,觉得他资质好,没事多去乙字班讲讲课,顺便造福下乙字班的学生呗,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嘛。”
白院长捏着胡子略一点头。
“此话到也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