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德妃死死忍着将要冲出胸膛的闷笑,她轻拍了几下女儿的背,然后捂上她的耳朵说:“没什么,你皇阿玛在教他规矩呢。”
五公主把头往额娘怀里拱了拱,咕哝了一句:“那定是小姨夫犯了错皇阿玛才要教他规矩。”
然后又揉揉眼睛说:“皇阿玛老是教训人,昨天还骂我,说我欺负五哥。”
五公主宝儿是宫里的一个小霸王,平日里太后宠着在宫中横冲直撞没少被康熙叨叨以后要嫁不出去,所以她对皇阿玛教训的所有人都很有同情心。
“那是你不乖,现在乖,快睡了。”
五公主点点头,又靠着额娘沉沉睡去。
秋华伸头往东梢间瞧了眼,担忧地说:“主子,要不要过去看眼七少爷?”
德妃摆了摆手,“我这个妹夫可是比你想的要机敏,他应付得来。”
刚被德妃夸赞完的人,眼含热泪捂着红肿的脸站的炕边,康熙刺了他一眼,从炕桌下拿出一口黑漆的小箱子。
“你不是想知道吗?自己看看呗。”
阿灵阿把箱子打开,露出了里头垒成一打的试卷。他一下就明白了,这就是礼部呈请康熙勾阅的头十名。
殿试一共有八位阅卷官,每份试卷都经过过誊抄,誊抄后分辨不清本来的字迹后再由阅卷官一一看过。每位阅卷官看过后若是觉得极差就画个叉,若是觉得极佳就画个圈,最后挑选十份圈最多的呈康熙选阅。
被点为主考的大学士还有一份特权,若是他极喜欢或是极厌恶的试卷,他可以决定不放入或特拔入十份中。不过王熙这回端的姿态是一碗水端平,阅卷官通通看过后,对照上面的圈和叉直接启出原卷送给了康熙。
康熙悄悄数了数,王熙自己画过的圈叉都是所有阅卷官中最少的,真不愧是做了二十余年不倒的老油条。
康熙既然让他看,阿灵阿自然是不会客气,他于是一张张翻看了起来,待全部看完,他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无他,纳兰揆叙的卷子是这里头得圈最多的。
阿灵阿捧着揆叙的卷子问:“皇上,既已得贤才,为何不点状元?”
康熙拿起桌上的笔,用笔顶轻轻点中阿灵阿的额头。
“本朝祖制,满不点元,连一甲都不点,这个规矩你难道不懂吗?”
阿灵阿道:“奴才自然懂,可天下没有不能改变的规矩,三王守边疆也是祖制,皇上您既然连三藩都能撤,又缘何不能改区区一个满不点状元的规矩?”
“放肆!”
康熙把笔一放,怒道:“阿灵阿,这事又岂是你想的如此简单,为何满不点元,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道?”
阿灵阿道:“奴才自然知道,先帝和皇上为了拉拢汉人士子之心,这才立下了这样的规矩。可是皇上,天下大道以贤为上。过去皇上不点满人为状元,那也是因为满人里从未出过如此配得上状元之名的贤才,如今既有了堪配其位的揆叙,皇上何不就此点揆叙为状元,一来振我满洲士子之心,二来也显皇上满汉一家,同心同策。”
康熙听罢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轻轻笑了起来,他摇着头说:“你啊,文章不及揆叙一半,就是这张嘴能说。”
阿灵阿跪下道:“皇上,揆叙是奴才的兄弟,为了兄弟,就算是刀山火海,奴才也是要闯一闯。”
“刀山火海吗?”
康熙戏谑的眼神飘了过来,阿灵阿不知道为何,康熙刚才发怒的时候他不害怕,康熙现在这样对着他笑,他到心里抖了起来。
“行,你阿灵阿行。既然你那么想闯这刀山火海,那朕就成全你,随朕来吧。”
康熙一撩袍子推门出屋,阿灵阿把卷子放下,心里带着重重疑惑跟在康熙身后。
康熙腿长一路走得飞快,阿灵阿紧赶慢赶跟在后面,一溜太监小跑跟着,洋洋洒洒的一群人走到疏峰轩前阿灵阿才回过神——康熙这是带他来见太后了。
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才睡过午觉,此时精神正好召了人清唱那《宝剑记》,正唱到:“啼痕界破残妆面,德言分镜几时圆?”
她打着拍子突然唱腔都停了才睁开眼,惊讶地问: “皇上怎么这个点就来请安了?”
康熙平日若来请安,要么是在早膳前,要么是在晚膳后,若这两个点都不是,那便会派太监先来问一问太后是否有空。在这个点康熙突来乍到,两头不靠一声不问,太后觉得奇怪才有此问。
她又瞧见了跟着康熙进来的阿灵阿,心里顿时想起了刚刚被攸宁带走的珍珍。
太后看着朝她跪下请安的阿灵阿,打趣地说:“哟,这不是国公府的小七吗?怎么了?这是怕咱们大格格欺负媳妇,求了皇上带你来接媳妇早早回去?”
阿灵阿尴尬地一笑,康熙却睁着眼说起了瞎话:“可不是,这阿灵阿在朕跟前议事,说到一半眼睛都往西洋钟上飘,朕一问才知道是想福晋了。皇额娘赶紧去把大格格和珍格格都叫来吧。”
太后大笑,赶紧让身边的乌嬷嬷去喊人来。
珍珍和攸宁正在聚在屋里想对策,乌嬷嬷来了直接喊她们去太后那里,也不知这其中缘由,只当太后一时兴起要找她们说话。
一头雾水的两人进屋见到皮笑肉不笑的康熙和满是窘迫的阿灵阿,珍珍立即心中犯起了疑惑,她瞅了眼阿灵阿,用眼神朝康熙歪了一歪,又挤挤眼睛,意思是问:你怎么在这?康熙又怎么回事?
阿灵阿冲她摇摇头,全靠心灵感应向珍珍传达:我也不知道,怪康熙。
两人作为前生今世累计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秒懂了对方的含义后,交流了一个“狗皇帝太可恶,我们要小心”的眼神。
就在两人是在用眼神核对情报时,太后看见了他两的眉来眼去。这明明是交换情报互相提示,落在太后眼底却成了眉目传情。
老太太乐得说:“你两想说什么就说呗,这么眉来眼去的我瞧着都累。”
阿灵阿和珍珍尴尬地肃了肃,才说了一个“不”字,康熙在旁冷飕飕地开口了:“皇额娘,是阿灵阿求朕领他来见太后的。”
阿灵阿“唰”的一个眼神投向了康熙。
我啥时候求过这事了?我怎么不知道?刚才在园子里明明是您老走在前面的!
康熙的演技早已经出神入化,心态更是稳如狗,他又哪里会受阿灵阿的眼神影响,他神色如常还,说:“阿灵阿说,他要代揆叙求太后恩典。”
我靠!哪有这样的!
阿灵阿和珍珍惊讶得差点没跳起来。攸宁更是紧张的一张小脸“唰”的一下就白了,她局促地揪着手里的帕子,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应该跳出来阻拦。
太后似是一点没发现屋子里的风云突变,她年岁大了喜欢做好事,一听“恩典”就立即兴致盎然地问:“哦?揆叙这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啊?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有什么事儿直接找我说就是了。”
康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他转过头,对着阿灵阿说:“是啊,阿灵阿,谁不知道皇太后是菩萨心肠,宫里宫外满蒙八旗从巴林到科尔沁,谁不是有点事过不去就找太后帮忙的,太后又哪有不允的。现在朕把你领到太后跟前,你还不赶紧替你的好兄弟揆叙求求太后?”
求?求什么?
康熙这是让他自己挖坑自己埋,他坐等在坑边看大戏。但他现在这个档口要是不说就是同时得罪了康熙和太后,那都不用等三十年后雍正鞭他的尸,一柱香后他就该被拖出去庭杖了。
而且,现在不求,下次还能在哪啊……
他转过头飞快地看了珍珍一眼,珍珍又瞧了瞧大格格。
事关大格格和揆叙的终身幸福,他不想没有经过大格格点头就代他两做决定。大格格眼睛闭了闭,手里的帕子揪得快要破了,珍珍站在她一边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她才敢睁开眼点点头。
阿灵阿深吸一口气,想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重重跪下磕头道:“太后,奴才求太后替揆叙指婚……”
第90章
阿灵阿还没有说完,太后脸色陡然一变,然后又迅速地恢复了常态。
她一拍手道:“对了,说起揆叙,上回在慈宁宫皇额娘和我说觉罗氏教子有方,明珠家的几个孩子都有出息,容若就不说了,揆叙也是个极其争气,说是今年也考上了贡生,还要参加殿试。我记得皇额娘那时还说呢,等回头名次出来了,她要看看是这明珠家的大少爷考得好还是二少爷考得好。”
这突然被打断的话茬,阿灵阿只能生生吞了下去。
传胪康熙要下圣旨,若当朝太后还在世亦要下懿旨,虽说本朝历届历科在宁寿宫那都是走过场的,但太后提起来问一句也属正常。
皇太后搬了老祖宗太皇太后打断这一切,康熙必须站出来接话,他轻飘飘的声音此时传了过来:“明珠这不又多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这回殿试他答得极好,文采出众,朕问了王熙,王熙说揆叙的文章堪配状元。”
别的大学士皇太后一概不熟,但王熙这个人那皇太后是门儿清,顺治爷的遗诏和康熙的大名都是那年皇太后陪着太皇太后召了王熙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故皇太后对王熙的人品学识都极为佩服。
“这状元难考吗?揆叙如此有出息定是极好的一孩子吧?”
阿灵阿一听机会来了,忙说:“回禀太后,难,难如上青天。常人十年苦读才能中举,中举之后又需十年才能中进士,一届殿试三百人应试,得中进士的不到二百人,一甲又只有三人,状元只此一人。阿灵阿不才,考举人就舔居末尾,这不连会试都不敢去考。”
太后唏嘘道:“如此听来果真是难如上青天。”
她叹着气又问:“那咱们满人从前可出过状元?”
康熙细细于太后说:“满汉合科从皇阿玛到儿臣这,凡历十七科,历届状元都是汉人,从未有过满人。就算容若也只是点了二甲第七名。”
太后甚是欣慰,合掌笑说:“一门两进士,一位状元郎,觉罗氏真是养了两个好儿子。”
珍珍一听,立马把手绕到阿灵阿背后,重重地往他腰上掐了一把,阿灵阿双眼里及时蓄起了泪水,他吸吸鼻子,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太后见状问:“阿灵阿,揆叙这不是好事吗?你哭什么呀?”
“回禀太后,奴才听皇上说,皇上不打算点揆叙为状元。”
阿灵阿满脸委屈,好像说的不是揆叙的事,是他自己的事。
太后拉着康熙急急问:“王熙不都说了揆叙可点状元,皇上缘何不点?王熙我可是知道的,文采斐然,他都觉得行,那是一定行。”
康熙一脸无奈,“皇额娘,祖宗规矩,为了拉拢汉人士子,满人出身的进士不得点状元。”
太后从来就是最心软的人,尤其阿灵阿前头又把揆叙一路之不易说得天花乱坠,如今康熙说不能点他,太后这心就像听戏听到男女被棒打鸳鸯、劳燕飞分时一样难过。
但满汉一家四个字是自先帝至今本朝治国的纲要,太后只能勉强打起精神问:“那今科一甲,皇上打算点谁?”
康熙说:“状元和榜眼朕心里已经有人了,只是这探花……”
太后问:“探花怎么了?”
康熙道:“这排下来朕是看中了个探花郎,但朕召来大臣一问,说他眉间有颗长了毛的大痣。”
太后这又不懂了,“这和点探花有什么关系?”
阿灵阿笑着说:“太后,探花又称探花郎,据说在唐时,进士及第后的杏园初宴上,要选两个最为英俊的年少的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摘采鲜花,这便是探花一名的由来,故而历科的探花郎便会选个相貌英俊的。”
太后嗔怪地瞅了康熙一眼,“揆叙这孩子我也是大小看着长大的,他不是像他额娘觉罗氏吗,生得俊,现成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搁眼前,皇上既不能点他做状元,为何不点他为探花呢?”
康熙到了此时仿佛如醍醐灌顶一般,一拍大腿说:“太后此言甚是,朕怎么没想到呢?”
珍珍和阿灵阿心里齐刷刷地吐槽:我信你个鬼!
太后和颜悦色地说:“听说皇上因为定不下一甲的名次迟迟未放榜,如今皇上既已经有了定论速速命礼部放榜去吧,莫要再让贡生们心急了。”
康熙起身道:“儿臣谨遵皇额娘教诲。”
皇太后一脸话都已说完,皇上赶紧去办事的表情,也不再问阿灵阿的恩典是什么,就让乌嬷嬷送康熙和阿灵阿先去办事。
等康熙一走,刚才周身萦绕着喜气的太后瞬间冷了下来。
只见她看着在康熙出门的那一刹潸然泪下的攸宁,冷声说:“攸宁,跪下。”
珍珍立即陪攸宁跪在了太后膝下。
攸宁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落泪,此刻她能不能同揆叙结为夫妻都不重要,她是真心实意地为揆叙高兴。
攸宁在落泪,珍珍一直焦急地在看她、劝她。良久,太后伸手摸了摸攸宁的头顶,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怨我刚才打断阿灵阿说话吗?”
攸宁擦擦眼泪,摇摇头。
“你怨我就是不肯答应你和揆叙的事吗?”
攸宁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还是摇头。
太后还是重重叹了口气,里面满是心酸和心疼。最后还是乌嬷嬷走到攸宁身边,搂着她对太后说:“太后,大格格是个好孩子,这是懂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