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傅达礼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这扬州知府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阿灵阿道:“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去一见便知。”
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拉上傅达礼就一起走了。
两人直奔知府衙门,现如今的扬州知府宋茂乃是顺治十七年的三甲同进士出身,从八品的县丞开始做起,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上了知府,算得上是官场老油子了。
阿灵阿一来他就知道是为了什么,阿灵阿还未责怪他,他倒先拉着阿灵阿诉起了苦来。
阿灵阿一声冷笑:“你苦什么?我给皇上的折子里写第二笔一百万两十一月初六抵京,今日不发船,初六就到不了京,彼时,你,我,还有傅大人,咱们三人的顶戴都不保。”
宋茂丧着一张脸说:“钮御史,不是我不发银,而是根本没有那一百万两税银啊,我拿什么让傅大人送往京城?”
阿灵阿皱着眉说:“怎么可能没有,按着和盐商们约好的,他们初一把盐税交往扬州府衙门,你清点损耗后,初三送淮安发船。”
宋茂道:“钮御史,我要问的就是这事,你到底是怎么同那些盐商老爷们说的,我到现在总共就收到了两万两,离一百万两还相去甚远着呢!”
第122章
“只有两万两?”傅达礼比阿灵阿先嚷了出来,“这……这剩下的今天要上哪凑出来?”
阿灵阿刚在家乍闻傅达礼告诉他的消息确实大吃一惊,但到现在他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今天发不了船了。”
傅达礼一听急了。
“今日发不了,那初五就到不了京城啊。”
“我一会儿就会给皇上写请罪折,向他亲自禀告税银会晚上几天。”
他冷峻的眼睛盯着一脸无辜的宋茂。“那些盐商可有说为何交不上?”
宋茂说:“他们说三百万两是极限,往年也都是这个数,要是能交得多他们又怎么会不交呢。”
宋茂深深地看了阿灵阿一眼,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钮御史,是不是你给皇上报得数太大了些了?这些盐商我也打了几年交到了,都是本分的生意人,若是能交六百万,他们怎么也不敢只交三百……”
阿灵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宋茂后头那个“万”字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是听说满人贵族各个习武,但阿灵阿有举人的功名,平时说话又温文尔雅的,他以为阿灵阿断不是如此,刚才阿灵阿瞧他的那一眼却让他着着实实的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绝对是脱下这身文官官服就能提刀上阵杀敌的主。
阿灵阿拉着还想问的傅达礼出了扬州知府衙门。他们两人一走,宋茂的师爷从后堂钻了出来。
“大人,得罪这钮御史倒还好,得罪了傅大人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宋茂一改刚才的小心翼翼,仰着头一脸不屑。
“这是巡抚大人交代的,巡抚大人上头那是索相爷,再上头那是太子,区区一个傅达礼算什么,何况这钮祜禄阿灵阿倒了台后,他也是要一起滚蛋的。我都打听过了,原来钮祜禄阿灵阿的夫人也姓吴雅氏,和那傅达礼看来是一家。”
师爷一听也是,和谁犟也不能和太子爷、未来的皇上犟啊。
……
傅达礼被阿灵阿拖出门后说:“哎,小七爷,你怎么拉我出来了,咱们好歹和宋茂一起想个对策啊。”
阿灵阿冷笑一声说:“想对策咱们也不能和他一起想。”
“为何?”
阿灵阿说:“盐商们初一就该交银子了,今日是初三,三天他宋茂就收到两万两,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之前不来找我?今日若不是大堂兄你过来告诉我,我压根就还被蒙在鼓里呢。”
傅达礼被阿灵阿这一点也是品出味道来了。
“你是说这宋茂早就知道盐商交不出银子,还故意为他们拖延时间?他疯了是不是。盐税交不上,你是头一个倒霉的,可他作为扬州知府也责无旁贷啊。”
阿灵阿眼里寒光一闪。
“你没听他刚话里的语气么,他都盘算好了,到时候就把责任都推给我,说是我好大喜功,为了讨皇上欢心报高了。”
傅达礼倒吸了口凉气。
“宋茂自己一个人万万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
阿灵阿“嘿嘿”一笑。
“那是,京城里不是有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么。”
这下傅达礼可是懂了。这就他先前提醒过阿灵阿的,索额图给他挖的坑呢!
阿灵阿到了这会儿已经是彻底冷静下来了,他不怕敌人来袭,他就怕看不见敌人的身影。天下没有不能破的招式,只要对方出招,他就自有能拆招的办法。
“大堂兄,你先回淮安去吧。”阿灵阿说。
傅达礼不放心地说:“我还是留在扬州帮你把这事了了再走吧。”
阿灵阿一挑眉,道:“没事,我有法子。你若是想帮我,不如帮我做一件事。”
……
阿灵阿午饭吃到一半就跑了,这日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家。珍珍为他担心了一天,等他一进门她关上屋子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灵阿于是就把在宋茂那听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珍珍。
珍珍说:“你不是说六百万两没问题吗?”
阿灵阿道:“自然是没问题,所以我压根就不信宋茂的话。只是我是巡盐御史我若是直接去问那些盐商们他们没一个肯同我说实话,所以我请傅达礼去问了他们。他在江南待了这么些年,脾气又温和,同那些盐商们关系都还不错。那些盐商们一开始还同傅达礼绕圈子,后来才吐了实话,他们是觉得皇上这次派我来江南不是为了收税,是想巧立名目抄他们的家,他们这才慌了手脚打算把家当都收了跑路。”
珍珍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谁同他们说的,他们怎么会这么想?”
阿灵阿“呵”了一声,“他们当然是不会把这造谣之人的名字给抖出来,傅达礼问他们怎么对方一句话他们就信了呢,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他戏谑的眼神飘了过来,珍珍白了他一眼,“都这要紧档口了你还笑得出?他们说什么了?”
阿灵阿说:“他们说,那人告诉他们‘你们看,那素来最精明的李念原不就先跑了吗?’”
珍珍刚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险些把嘴里的水都喷地上。
“李……李,不对,我舅爷爷那是去京城找我阿奶去了啊!怎么就是跑了呢?”
阿灵阿大笑着躺倒在她膝盖上。
“你大堂兄同我说的时候我都没忍住,当时就笑了出来。你说你这舅爷爷吧,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时候走,还同谁都没说,这消失了有一个月了吧,活该被人当靶子来说。”
珍珍捶了他一下,“你还笑,好在这造谣的不知道真相,我一会儿就写封信回京让我舅爷爷赶紧回来,这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哎,疼疼,你谋杀亲夫啊,轻些。”
阿灵阿捉着珍珍的绣花拳,装着疼揉了揉胸口。
“你放心,用不着你写信,自有人会替我们写。”
他坐起身让珍珍去给他拿纸笔来,珍珍奇怪地瞅着他说:“你不是不让我写信吗?”
阿灵阿神秘地说:“你不需要写信,可是我得写一封信。”
珍珍问他信写给谁,阿灵阿笑笑却不说,珍珍咕哝了一句“装神弄鬼”,却还是帮他去拿纸笔了。
……
阿灵阿说不用写信,自然是因为初五那天,他承诺的税银没到户部,第二日,弹劾他的折子就如雪片一样,从江南各衙门以及督察院飞到了皇帝的案前。
在乾清门的朝会上,回京述职的帅颜保第一个同皇帝提了此事。
他的话简明扼要,阿灵阿好大喜功,多向皇帝报了税银以至于现在交不上来,应就地免职,另行处罚。
康熙他素来心思深沉,朝臣们看不出他这会儿到底在想什么,只听他淡淡地问几位大学士:“众卿们的意思呢?”
索额图当然头一个说:“阿灵阿深负皇上信任,不但盐税收不上来,奴才还听说因为他一下提出六百万两盐税搅得两淮盐商们各个惴惴不安,以为皇上是派他去抄他们家的。”
帅颜保当即附和:“皇上,索额图说的句句属实,两淮盐商之首的李念原已经消失一个多月了,其他人都不知他在哪,奴才也私下派人查过,他确实不在两江地界里,他就是阿灵阿刚到扬州后不久跑的。此人极为精明,故他这一走,其他盐商们也是闻风而动。皇上,还是赶紧将阿灵阿免职吧,再拖下去,奴才担心盐商们会罢市啊。”
康熙听到“罢市”的时候眉毛微微一拧,就又不着痕迹地松开了,他转头问明珠:“明珠,你看呢?”
明珠一脸不以为然。
“阿灵阿昨日已有折子到京同皇上解释了第二笔税银会晚十日到,皇上不妨再等十日,若彼时还不能将税银交上,皇上再处罚他不迟。”
帅颜保心想:这阿灵阿果然是明珠的党羽,他们收到了消息,阿灵阿除了给皇帝的折子外还另写了一封信送到了什刹海的明珠府里,这分明是向明珠讨救兵来了,莫怪明珠今日这么为他说话。
帅颜保看了眼索额图,意思是要不要再推一把,今日就把阿灵阿给一巴掌拍死。索额图对他微微一摇头。他两今日这样联手上奏态度已经十分明显,若是再逼反倒是犹过不急,反正阿灵阿十日内也变不出一百万两来,就多让他在江南逍遥十日吧。
皇帝看赫舍里家的两人不说话了,遂道:“如此就依明珠的,传旨阿灵阿,申令他十日内将一百万两税银收齐,否则革职查办。”
皇帝的申斥八百里加急跑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扬州,这次的申斥同上次的褒奖一样同样是传抄整个两江,于是阿灵阿又出名了。上次是红这次是黑,他如今是又红又黑,走到哪一报名字,大家都忍不住要多看他两眼,外带心里嘀咕一句:哦,这就是几天后要被革职查办的那哥们。
阿灵阿皆一笑处置,他该吃吃,该睡睡,只是家里多了一口箱子。
到了离开皇帝的最后通牒还差三天的时候,连珍珍都看不下去了,催促他说:“还剩三天了啊,你也该动一动吧。”
阿灵阿说:“我动啊,我今日正准备动呢,对了,我要在扬州找个安静的好地方请那群盐商大爷们吃饭,你给推荐个地吧。”
家里造暖棚那阵子珍珍可是把扬州各大饭馆给吃了个遍,她想也没想就说:“那就去燕云楼吧,他家的雅房大,菜也不错,毕竟是我舅爷爷这个挑剔鬼一手调教出来的厨子。”
阿灵阿问:“那燕云楼是李念原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一般,邪气地一笑,“行吧,倒也应景,就去燕云楼。”
第123章
扬州燕云楼。
在旅客的眼里是江南有烟雨,在吃客的心里扬州有燕云。
有老饕餮李念原的亲自把关,扬州燕云楼一直是声名在外。且扬州盐商们也都知道,李念原这个人,盐引可以不要,让他割让燕云楼,他可能会拼命。
所以当阿灵阿写着“燕云楼”的请帖广送到盐商们手中时,许多盐商一声哀嚎,掩面大哭:“虽然吾恨念原兄善于经商,可兔死狐悲啊。”
他们这么哭的时候全然忘记了前几日秋收时,李念原在商场大杀四方从他们手里抢银子挣的时候,他们还在愤愤不平地啐过李念原:死胖子!
这日午膳前,盐商们三三两两约在一起赶赴燕云楼。他们或许敢找借口不交税,但御史的饭局还没胆子明着不去。
入得燕云楼,里面照旧歌舞升平,丝毫没有“老板被抓”的惨状。
有小厮引了众人上到二楼最大的雅间,只见阿灵阿一人一桌菜一壶酒陪着一口箱子坐在正中吃得正香。
有几个年长的大盐商当即就变了脸色,心里暗骂:满洲小鞑子,没有家教!
可士农工商,商人本就是这个时代的食物链底层,盐商富裕也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