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愫
每个人都在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我们赢了!”
“台儿庄大捷!”黄开宇激动的清清嗓子,他整个人都凑到了报纸上:“《新华日报》讯:…歼敌万余人,坦克车被击毁30余辆,缴获大炮70余门,战车40余辆,装甲车70余辆…”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状元府老式的雕花厅堂内,便响起一片欢呼,他们又打开收音机,听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
在播报到死亡人数的时候,屋内落针可闻,只有烛光簇簇,等播报结束,黄开宇说:“等我们到了昆明,我要改学科学。”
其余几个人纷纷附和他,唯有科技才能救中国。
阿娇只是隔窗看着,她不能理解这些鬼们究竟为了什么这样激动,她微微一侧头,看见项云黩收紧了下颚,沉默着听他们说话。
阿娇伸手挠挠他的手背,项云黩这才神色一松,他本来想过,等找到了姜宓丛静几个人,就打开黄泉门,把这一镇子的鬼都送去幽冥。
但他现在,有些下不了手。
就像阿娇说的,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
“我们走,先找姜宓。”
阿娇背上背包,带上整天都在睡个不停的胡瑶,假装是去喝喜酒的宾客。
吴家说了,只要愿意,镇上人都可以去喝一杯喜酒,镇南摆起了长桌宴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起了灯笼,每盏灯笼的形状都不同,从街这头看过去,灯影人影叠在一起。
吴家娶亲,阖镇欢喜。
大少爷办喜事,娶的还是心爱的姑娘,吴家短时间内就布置好了一切,吴少爷自然是不出来迎客的。
门前搭了大喜棚,红绸喜幔,鼓乐声声,圆桌上坐的都是吴家请来的重要宾客。
大宅的小楼内却静悄悄的,新郎倌歪躺在榻上,榻的另一头是穿着金绣凤凰对襟袄裙的新娘子。
她打扮得极为漂亮,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襟前挂着实金打的龙凤,腕上套着成色十足的金手镯,可她的手和脚都被捆住,嘴里塞着一块鸳鸯帕。
吴大少爷病恹恹的看着她,他脸色煞白,好像就快死了。
新娘子缩在榻边,两只手不断磨着绳子,新房里没有别人了,刚刚几个仆妇把她抬进来扔在床上,跟着又把吴少爷抬了进来。
仆妇轻手轻脚出去了,阖上门时还笑眯眯的,低声下气的对吴少爷说:“少爷,这对红烛烧到头,您跟少奶奶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吴大少爷没有说话,连眼皮都没抬,仆妇们便阖上了门。
新娘子缩在床榻边发抖,吴大少爷看上去也没有力气动她,屋里龙凤红烛高燃,灯花“驳驳”声响,隔着窗,隔着一进进的宅子,听见外面的喜乐声。
吴少爷终于动了,他缓缓坐起来,靠过去。
新娘子曲起腿想蹬他一下,她咬住锦帕,伺机而动。
吴少爷笑了一下,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抖了一下黑绸袖子,从袖子里抖出一把刀来。
新娘子一下愣住了,大眼睛里涌出泪花,可她又不甘示弱,不管这刀子是冲着她的心脏还是她的脸,她都不能退缩,就是死,也不能白白的死了。
可吴少爷的目标却是她脚上的绳子,他只动几下就喘息起来,歇了好一会才又动起来,终于把绳子割断了。
他极轻极轻的说:“你跑吧。”
新娘子望着他,眼泪终于从大眼睛里流了出来,滑落到腮边,吴少爷又笑了一下,他伸手试探着从新娘子的嘴里拿出鸳鸯帕。
这块精工细绣的戏水鸳鸯帕被扔到了地上。
“别怕。”
阿娇抱着项云黩蹲在房顶上,他们没走寻常路,飞到了宅子上,顺着屋檐走过来。
项云黩还是第一次尝试飞檐走壁的感觉。
阿娇十分顺手的掀掉一块瓦片,从上面往里看,看见吴少爷拿刀的时候就想跳进去帮忙,然后听见吴少爷让新娘子赶紧跑。
这难道是个好鬼?
她伸着脑袋往里看,想看得更清楚,项云黩怕她掉下云,紧紧扣住她的腰。
新娘子被拿掉了塞嘴的手帕,却依旧没有说话,阿娇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不知道是姜宓还是丛静。
那新娘子的绳子好不容易割断了,她用脚夹着刀片磨掉了手上的绳子,试探着下床要跑,吴少爷并没有追她,也没有喊人,他身子一歪,咳嗽起来。
新娘子跑到门边,听见咳嗽声回头一看,咬牙替他倒了一杯水,喂给他喝。
吴少爷喝了两口水,缓了过来,才说了刚刚想就说的话:“你不能穿这个出去,那边有一件小桃的衣服,你去换了,抽屉里有一些钱,你拿走吧,出了镇子千万不要回来。”
新娘子惊魂未定,又害怕,又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帮自己,趁着这个功夫,阿娇看清楚了新娘子的长相。
既不是姜宓也不是丛静。
新娘子长着一张苏佩茹的脸。
第94章 阴阳镇
苏佩茹这会儿应该在状元府中,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听台儿庄大捷的电台广播,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当吴大少爷的新娘子?
阿娇还想探头继续看,项云黩把她抱起来:“这应该就是苏佩茹造的幻境了。”
如果是真的,那她比玉堂春厉害得多,玉堂春只能控制白家老宅,而苏佩茹不仅能够控制整个镇子,还能把姜宓丛静几个人藏起来。
苏佩茹没能走成,她还没换衣服,丫头仆妇就进来了,给他们送吃的喝的,看吴大少爷把人给放了,丫头还惊讶了一声。
丫环被个婆子带出去受了一顿训斥:“少爷房里不许一惊一乍的,你往后别在少爷房里当差了,就在院里洒扫吧。”
苏佩茹又缩到床角,她趁人不备,把吴大少爷的那把刀藏进了喜服里,她也知道,现在这样根本就逃不出去。
吴大少爷一直躺在床上,他看见了苏佩茹的举动,但他没有吭声,反而笑了一下。
整桌席面就摆到床上,丫环小桃想留下来侍候少爷用饭,吴少爷摇摇头,让她出去。
小桃颇为嫉妒的看了苏佩茹一眼,退了出去。
“你吃吧。”吴少爷抬抬下巴,点点桌上的饭菜,“你有两三天没吃饭了吧?”
苏佩茹一开始是不肯吃,后来是不敢吃,她害怕饭菜里下了药,就像他们把她绑回来时用的那种,要是让她天天吃这些,她就逃不掉了。
每回送来的饭菜,她假装自己吃了馒头,其实都压扁藏了起来。
苏佩茹看见满桌菜肴,饿得胃里发荒,可她就是不动筷子,吴少爷又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难得有这样的神气:“别怕,这是给我们一起吃的。”
就算想动什么心思,以他这个破败身子,哪里经得起一点药性。
苏佩茹这下回过神来,她饿得狠了,先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肚里有了热乎劲,脸色终于红润起来,她也敢跟吴少爷说话了:“你真肯放我走?”
“是。”吴少爷想了想,对她说,“我不该看你们。”
他不该看见那些学生,他不该心生羡慕,如果他身体好,也能出去读书,也能看到他们所看的,听到他们所听的,他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而不是困在这座宅子里,浑身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气息,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睁眼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逝。
那些学生进镇的第一天,好像一群鸟飞到寂静没有生气的古墓里,吴少爷坐在轿子里,听见他们谈论读书,谈论时事,谈论昆明,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他所向往的。
而他的爷爷,觉得他是想要一个女学生当妻子。
“那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根本就没想娶我?”苏佩茹高兴起来。
“是,我没想娶你。”
吴少爷看见她笑,闻见她身上的香味,他是闻不得胭脂味的,那浓重的香气会让他咳嗽,所以家里一应侍候他的丫环婆子都不许用香,可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像松枝青果。
“那你去告诉你爷爷放我走吧!”苏佩茹想到还在镇南的同学们,他们一定找她找疯了,吴教授已经遇难,他们不能再耽误了。
“没用的。”吴少爷自嘲的笑一笑,吴老太爷喜欢年轻的女孩侍候,就以为孙子也是一样的。
爷爷认为他该有,他便有了。
“我不能自己逃走。”苏佩茹咬着嘴唇,“我要跟我的同学们一起走。”
她甚至突发奇想:“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昆明啊,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读书。”
吴少爷看着她,因她的天真,又笑了起来,他今天一天脸上的笑,比一年还更多,吴少爷摇摇头:“我先让阿大送你走,等你出了镇,再告诉你的同学们,你已经先走了,让他们假装没找到你,离开镇上。”
苏佩茹虽然有些遗憾吴少爷不能跟他们一起走,但她还是听了吴少爷的话。
唯恐她的同学们不相信,吴少爷还让苏佩茹写一封信,在信里告诉她的同学们,她已经去了市里,就在火车站附近等他们。
“你把抽屉拉开。”吴少爷咳嗽了两声,指示她道。
抽屉里有银票和现大洋,苏佩茹怎么也不肯拿,吴少爷笑了:“我一辈子,能为建立新世界做一点贡献,恐怕也就是这个了。”
苏佩茹走到书桌边,看见四书五经里夹着许多书,有他们平时就在读的,也有同学们推崇的,她转身看了一眼吴少爷。
吴少爷的目光一直都跟在她身上,看她望过来,把头扭了过去,他听见苏佩茹说:“也许,也许去了昆明你的身体就会好呢?我听说香港上海都有很厉害的西医。”
“我看过,西医说要动手术。”吴老太爷怎么能允许洋人在宝贝孙子的身上动刀子,他把洋人大夫赶走了。
苏佩茹把银票都拿出来:“这些难道还不够你看病吗?等你病好了,或是写信回来也行,或是自己回来也行。”
“出了这个镇子,什么都绊不住你的脚。”
吴少爷浓黑的眼睛里突然生起光,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苏佩茹,看得她脸上微红,不自在的动了动:“怎么?我说的不对?”
吴少爷大笑了两声,又低声说道:“不,你说得很对。”
就算死,他也不想死在这里,哪怕用仅余的一点生命能看一看镇子外面是什么样的,他也心满意足了。
丫头婆子们就守在门外,一听大少爷笑了,立时去给吴老太爷报喜:“少奶奶挺乖巧的,少爷难得还笑了,少爷还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婆子心里微哂,就说嘛,不答应他们吴家提亲,那就是没见过吴家的排场,当时寻死觅活的,喜服首饰一上身,还不是照样就乖了起来。
少爷这样好的人才相貌,就是病着什么样的人娶不到,要不是为了让少爷高兴,哪里轮的到她这么个穷学生。
“老爷且等着孙少爷给吴家开枝散叶,来年抱着重孙子,四室同堂。”
吴老太爷一听就笑,他年纪很大了,鸡皮鹤发,裹在一件绸袍子里,一对十四五岁的双胞胎少女扶着他,她们的皮肤白皙光润,而吴老太爷满是老斑的手搭在少女雪白丰盈的肌肤上,好像一段腐烂的木头。
他满意的笑了,觉得这场喜事办得很好:“只要承业高兴就好。”
虽然花了许多力气,但只要孙子高兴,这喜事就办得值得。
门口喧闹起来,管家很快进来禀报:“那几个学生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出来的,说走失的女学生在咱们府上,闹着来要人。”
项云黩和阿娇藏身在屋顶,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古怪。
那帮学生仗着人多,一口气冲进堂内,但吴家的长工更多,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就是黄开宇,他情绪激动,让吴老太爷把人给交出来。
吴老太爷连见都没见他们,让管家出面把人打发走。
管家扯开脸皮笑了一下:“人丢了,是不是全镇人都替你们找过?家家户户提着灯笼满镇子的跑,山上也寻过,河里也捞过,说不准人就是自己走了,你们与其这样闹,不如赶紧去昆明,老太爷说好的资助,一分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