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这些年里,有太多人用过这个理由骗严铮青,他听都已经听烦了。
即使明知道对方可能只是为了求助耍的小花招,但严铮青依旧对此感到深恶痛疾。
他眯了眯眼睛,非常不悦地说:“你要点脸吧。”
他转身走远了,直到他走到走廊的尽头,也依旧能听到男生们的嘲讽声:“哇她居然哭了,哈哈哈被严铮青当面问你要不要脸,就这么让人难以接受吗?”
“我看她是喜欢严铮青。”
“哈哈哈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
在童话里,小美人鱼失去了自己的鱼尾,把嗓音交给巫婆做交换,于是她走在岸上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王子始终没能认出自己的救命恩人。
而在现实里……
云飞镜剪了头发,被掐住脖子伤到了声带。于是严铮青就没能认出她。
直到此时,直到此刻。
严铮青僵硬地站在云飞镜面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回想起来。
现在也是当年一样,是个足以让人中暑的炎炎夏日。然而寒冷却从严铮青的脚底板直冲天灵,好像要把他整个地冻僵了。
云飞镜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什么是不是我?给你金币巧克力的人是不是我吗?”
她哼笑了一声,似不屑,似轻蔑:“不是,你认错人了。”
“不,是你……”
“都说不是了,你要点脸。”
第17章 一丘之貉
严铮青怔怔地在原地站着,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血管里流淌的再也不是温暖的、鲜红的液体,而是锋利的冰。
云飞镜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则用来摁着宋娇娇, 制住了宋娇娇不甘不愿的挣扎。她现在没有多余的第三只手, 能抽出来给严铮青一巴掌。
然而严铮青轻而易举地就被云飞镜的语言击得倒退三步, 他偏过头, 好像刚刚挨了又狠又重的一个耳光。
舒哲从知道云飞镜和严铮青的关系后,就在一旁不断地倒吸冷气,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花。
——他妈果然云飞镜就是个祸水啊, 这事儿现在不但有陆纵周海楼对峙, 甚至连常年三不管的严铮青都参与进来了。
现在情况还能更复杂点吗?
舒哲这一刻甚至对宋娇娇都不能摆出好脸色:要不是她非得把严铮青活动过来, 哪还能有这么多事儿啊。
这下好了, 他这个狗腿子是当不完了是吧?!
宋娇娇被云飞镜死死压在桌面上, 几次挣扎都没有成功。云飞镜对她没有半分怜香惜玉, 下手又狠又重, 指下还压着她的麻筋。
宋娇娇被倒拧在背后的胳膊酸疼酸疼, 被云飞镜抓住的手腕辣疼辣疼,被压在硬邦邦的桌板上的胸脯也闷疼闷疼。
然而严铮青和舒哲居然还都不管她, 只和云飞镜自顾自地说话。
宋娇娇崩溃地大哭出声。
直到宋娇娇的哭声在耳边响起, 严铮青才如梦初醒。他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宋娇娇, 嘴唇翕动, 对云飞镜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我的,见死不救而已,我习惯了。”云飞镜冷漠地说。
“……”
那一刻严铮青看着云飞镜的眼神里带着恳切的哀求, 他仿佛自知惭愧,连声音都放得很轻:“我……我一直在找你, 我特意来了a市读书。”
云飞镜盯了他一会儿,突然粲然一笑。
“你们一个个的,说话可真有意思。你知道吗,五六天前,陆纵把我逼到从二楼半,让我活生生跳下去之后,他也这么跟我说。就是你现在和我说的这句话,半个字都不差。”
“……”严铮青的眼里闪过几分波动,他喃喃地说,“你把我和陆纵比吗?”
“你自己的好兄弟,你却看不上了吗?”云飞镜笑了笑,似乎感觉这件事非常有意思。
“可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最多他低级一点,所以只学会了自己抡起拳头。你比他聪明,所以懂得站得远些,以免衣服上被溅上血,是不是?”
严铮青的喉头梗了梗。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请原谅我。”
说出这话时,严铮青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斯文的眉眼间满蓄着痛苦。
他深深地凝视着云飞镜,这女孩子剪短了头发,可声音依旧那样清越,是春溪凝成的露;眼睛也和他想象中一般黑亮,如深海养成的两丸珍珠;气质更是比他幻想中还要出众动人。
如今见了面,她果然就是严铮青心目中永恒的缪斯。
然而他的缪斯此时正看着他,笑意非常讽刺。
云飞镜把手松开,宋娇娇连滚带爬地从她的桌子上逃开。
宋娇娇甚至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挥手时带到了了舒哲刚刚放在云飞镜身边窗台的小盆栽。
绿色的瓷花盆倒扣下来,碎土如雨点般砸了宋娇娇一身。她昂贵的外套和精致描画的脸孔都沾了泥土,看上去格外狼狈。
小巧的多肉植物此时就被她顶在头上,让她本就平庸的五官在这些泥土的映衬下显得又蠢又笨。
她哭声更大了,可除了舒哲连忙过来安慰她,帮她拍土之外,严铮青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严铮青正呆呆地看着云飞镜的胳膊。
就在刚才,云飞镜放开了宋娇娇,随即就解开了自己的外套。
她在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带,贴身又轻薄。虽然是可以穿着上街的打扮,但对于她现在的年纪还有点稍过成熟。
严铮青看着她的动作,很快就红了脸,想要背转过身去。
但他被云飞镜叫住了。
“你可以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云飞镜把外套扯下来掼在桌面上,露出自己纤细修长的两条胳膊。那本该是两条很好看的手臂,张开时会骄傲得像是天鹅的双翅,白皙,光滑,修长而富光泽。
但是并没有。
云飞镜的手臂上,叠满了青紫的伤痕。
撞伤的大片青紫,刮伤的一大片收痂血痕。还有很多正在愈合的伤口,有几处青黄的痕迹简直让人联想起被捏烂的桃子。
也许在皮肤之下,云飞镜的肌肉组织也曾那样破烂过。
严铮青吞了口口水,他直愣愣地看着云飞镜的双臂,眼神久久不能从上面离开。
云飞镜的左手上还打着厚重的石膏,严铮青目睹这一切痕迹,简直如同看见天鹅断翼。
“大概一周之前吧,陆纵终于意识到他是个畜生,发话让你们这些人不要再碰我一根指头。”云飞镜对严铮青抬了抬自己的手臂示意,“然后,一周过去了,你们送给我的痕迹还没有消下去。”
“今天天气有三十三度,我早晨一路走进校园,没见到一个人穿着外套,穿着长裤。”
云飞镜紧盯着严铮青的脸,看着这个男孩脸上露出崩溃的神情,不自觉地后退着,一步、两步……
“但是我穿着这些。我穿外套,因为我胳膊上有伤。我穿长裤,因为我腿上有伤。我不是易留疤痕的体质,然而等这些伤痕都从我身上褪去,这个可以用来随便穿短袖的夏天也差不多要过去了。”
“我十六岁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在伤痕、疼痛、炎热和看不到尽头的侮辱之间。”
云飞镜没有穿起她的外套,她推开课桌,朝严铮青的方向走了一步,严铮青马上向后退了一步,颤抖着避开了她的眼睛和那些刺目的伤。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觉得很有意思。”
“你对我说,你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我;陆纵也对我说,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我……你们都想找到我。不说是报恩那么重的程度,至少也是都想感谢我。可看看现在的状态,我真的觉得,要是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你们就好了。”
严铮青已经痛苦地蜷起了身子,他不自觉地抱住了头。
“当然,你们都不是故意的,就是报答方式比较奇怪,是不是?”
“是我太脆弱了,不太能承受得住,一个人的报答可以让我脑震荡和跳楼,另一个人报答的方式,就是把我留给三个明显在找我茬的男同学……哦对了,你要不要猜猜我胳膊上的哪道伤是在他们那儿留下来的?那次我伤得挺重的,现在也没完全痊愈呢。”
“不、不……”严铮青的目光已经几乎是哀求着的了,“别说了,求求你……”
然而他的女神依旧自上而下地俯下身来,由不得他不听,由不得他不看,一字一句,对他宣布了最后的审判。
“不要再来恳求我的原谅。”云飞镜铮然有声地说,“我永不原谅。”
她伸出手,轻轻地一推,严铮青就如同一尊破碎的雕像一样,轻飘飘而毫无灵魂地跌在了地上。
戏剧性地,他眼神空茫地坐在嚎啕大哭的宋娇娇旁边,一男一女,一个沉默一个喧闹,一个僵硬一个生动,彼此之间简直互为镜像。
云飞镜转身取过外套披上,重新回到桌子后面。
她对看得眼睛都直了的舒哲挥了挥手:“戏看够了吗?把你的小公主和你的好朋友都领走。”
舒哲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看了看地上瘫坐的两个人,相当绝望地问:“两个人都被你你搞成这样,你让我怎么带他们走啊?”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云飞镜漠不关心地挥了挥手,“五分钟内,要么然你把他们带走,要么然我叫陆纵来把你带走。下节课可不是体育课,这两个在我脚边演滑稽剧,我丢不起这个人。”
舒哲忌惮惊惧地看了她一眼,只能转身去扶这两个人。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先挑了严铮青。他轻轻拉了拉严铮青的手臂:“走吧,哥们儿,留在这给人看笑话吗。”
严铮青推了他一下,手臂完全是疲惫无力的。
他抬起眼睛,目光里带着剧痛后的应激。
他被巨大的负疚感压得站不起来了。
舒哲想了想,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又换了种说法。
“起来吧,哥们儿,至少帮我把娇娇架出去——小公主留在这儿给云飞镜添麻烦,这多不好啊。”
严铮青闭了闭眼,手臂借着舒哲的力道用力一撑,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配合着舒哲,从地上把还在大哭大闹的宋娇娇拖了起来,强行带出了教室。整个过程中,他低低地埋着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云飞镜的桌子腿。
在两个人的身影马上就要从眼前消失的时候,云飞镜又额外叫了舒哲一下。
“天太热了,一会儿帮我买瓶水。”她随口说,“两块一瓶的矿泉水,我给你钱。”
曾经在那个夏天,她舍不得喝的矿泉水,现在她想尝尝。
已经失去的时光便无法再弥补回来,但过往的遗憾却未必不能。
云飞镜可以做到的,弥补自己曾经所有的遗憾,摆平一路上遇到的全部挫折和伤痛——不用别人,只靠她自己。
她一直也只有自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