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山茶客
飞奴在背后,不解的看着他。
肖珏深吸一口气,终于妥协,走过去到那女人身边,问:“你为什么寻死?”
禾晏吓了一跳。
她分明已经听到了对方离开的脚步,怎么会突然折返?她一生都在委曲求全,被人摆布,如今临到头了,再也不愿为旁人着想,这人多管闲事已经令她不悦,便一腔怒火全发在对方身上。
她几乎是吼着回去的:“要你管!”
年轻男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拖起来。
禾晏震惊,挣扎了两下,可她原本就磕磕绊绊没了力气,又看不见,竟一时被拽着走,走了两步,被人丢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软软的,是一块草地。
那人似乎就站在她身边,弯腰对着她,声音冷淡:“你为什么寻死?”
禾晏心中也憋着一肚子气,高声道:“我都说了要你管!今天没有月亮,所以我寻死!上山路上太滑,所以我寻死!我绑根绳子都要断,所以我寻死!在这里遇到你这样多管闲事的人,所以我寻死!可以了吗!”
她凶巴巴的大喊,眼泪却滚滚而下,本是气势汹汹的老虎,看起来更像一只被打湿的,无处可去的野猫。
飞奴紧张的站在肖珏身后。
肖二公子愿意耐着性子来管这种闲事,已经很罕见了,这女人还如此凶悍,更是罕见中的罕见。
禾晏吼完后,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脸上擦拭。柔软的,绵密如春日扯下来的云朵。
漠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包容的温暖的安慰声响起。
“你若真心要强,瞎了又何妨,就算瞎了,也能做瞎子里最不同的那一个。”
她的暴怒戛然而止。
所有的狼狈和软弱无所遁形,尽数暴露于人前。
“没什么,虽然看不见,但还能听得见,有你陪着我,没事的。”她笑着对许之恒这样说。
怎么可能没事?
怎么可能没关系?
她在夜里一遍遍拿手指描摹过自己的眼睛,祈求上天怜惜第二日就可重见光明。那些辗转反侧的夜,咬着牙跟自己说没关系的夜,装作若无其事无法自处的夜,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不明白。
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却明白。
不能哭,不能被人看见软弱,不能抱怨,不能发脾气。时间太久了,久到这些情绪如蚕吐丝,一层层将她绕成一个坚固的茧。她独自坐在茧里,与外界隔绝。
茧外的禾晏,温和、乐观、永远微笑着替别人着想。茧里的禾晏,痛苦、委屈、将求救的呼号尽数压抑。
这么多年,从“禾如非”到“禾晏”,她的面具,其实一直都没有摘下来过。
直到今夜,有一个路过的陌生人,看穿了一切,将她的面具揭下,发现了她的眼泪。
她的所有防备和警惕瞬间泄气,慢慢的低下头,眼泪更大颗的砸下来。
原本以为说完这句话,禾晏不会再哭了,没料到她竟哭的更大声。雨没有要停的痕迹,身下的草地已经被雨水淋湿。
肖珏勾了勾手指,飞奴上前,他接过飞奴手中的伞,撑在禾晏头上。
禾晏仍然没有停下来。
他从未见过有这么凶巴巴、脾气坏,还特别能哭的女人,难以想象禾如非那个傻开心的性子,竟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妹妹。
肖珏被哭的发懵,忍无可忍,终是开口道:“不要哭了。”
“我为什么不能哭,”她如不识好歹的野猫,对着喂食的人亮出爪子,嗓子都已经哑了,还要争辩:“我不仅哭,我还要寻死,我都已经这样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呜呜呜……”
肖珏:“……”
他从未哄过女子,第一次哄女子就是这样的结果?如此油盐不进?
“到底要怎样你才不会哭?”他忍着怒意,“才不会继续上吊。”
禾晏抽抽噎噎的哭,她到这里,其实已经没有要寻死的念头了。人有时候不过就是在那个关头卡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过不去就是过不起。这路人出来的莫名其妙,那一句话也并无多温暖,可是……
可是,她不想死了。
她道:“你如果能在现在给我一颗糖,我就不寻死了。”
幼时喜爱吃甜的东西,可过了五岁后,禾大夫人对她的一切都看管的很严。怕露陷,如姑娘一般嗜甜的习惯也要改掉,再后来,投了军,军中没有甜甜的糖果,只有粗粝的干饼。等嫁了人后,有一次禾晏见贺宛如生病,许之恒去看她,特意给她带了一小盒蜜饯。
贺宛如喝一口药,许之恒就往她嘴里塞一颗蜜饯。禾晏从窗前路过的时候瞧见,一瞬间,心中浮起酸意,不知道是羡慕许之恒对贺宛如这般好,还是羡慕贺宛如吃一点点苦,便能得到许多甜。
禾晏不曾任性过,可今夜不知为何,偏像是要在这陌生人身上,将自己的任性发挥到极致。
青年微微一怔,侧头看去身边人。
女人的脸被帕子胡乱擦了几下,面颊仍带泥泞,一双眼睛微微红肿,却亮的出奇,倔强的神情似曾相识。
竟很像某个笨拙的少年。
他沉默片刻,修长的指尖去解腰间的香囊。
飞奴一惊。
暗青色的袋子被握在手上,他将袋子的底部捏住,一颗裹着糖纸的桂花糖被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