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淳
且若非这小童动作敏捷地避了避,鞭子只怕就要正中他天灵盖,那可就不止是区区一道疤痕的事儿了。
他慌了慌神,却强撑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跋扈的嗓音里还带着几分颤:“你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爷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
幼童抬起眼眸,也不哭闹,也不喊疼,就这么冷冷地盯着前方红鬃马上的少年,语气讥讽,嗤笑一声:
“我是谁?我是你大爷。”
......
等到场面愈演愈烈,卫珩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少年的腿骨处时,街角的豆腐西施忍不住惊呼一声,手一使劲儿,压碎了隔板里的半块豆腐。
酥黄独铺面前的伙计早已把泔水倒在了自己脚头,连靴子浸湿透了也没发觉。
虽说京城达官贵人随处可见,一颗雪渣子落下来,都能砸着一个九品官。
但他们这条街面,不过东街七岔八巷里头最不起眼的一条市井小道,往来的不过都是些下等百姓,能遇着一位府衙大人来喝豆腐圆,都值当念上好几日。
而市井小民,莫说纵马挥鞭,便是连此刻掉落在地的那一顶银狐皮帽,都难得一见。
像今日这纵马伤人的场面,可真真是腊月里头最稀罕的一幅景。
平民百姓的娃娃,垂髫的年纪,也不过稍懂点事,晓得为老子娘分担些,行事却还跳脱稚嫩的很,日常惦记的不过上树下河,以及大孩子兜里的半块麦芽糖。
如何像这位锦衣小少年,挨了一鞭子,不声不响的,哭闹一声都不曾,言语间反倒伶俐清晰的很,浑身都是气势。
啧啧,富贵人家的孩子,见识到底不一样些呢。
许是卫珩的气场实在太过慑人,下颚血珠滴落的景象也实在惨烈,季连赫一时不慎被他踢倒在地,摔了个大屁股蹲儿,可瞧着他脸颊处的疤,却怎么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反倒是他身旁匆匆赶来的小厮,见着自家主子摔了,不立马去扶,反而向前一步,凶声恶煞地厉声呵道:“你这胆大妄为的猢狲小童,可知我家公子是什么身份!那是季连将军的嫡长子,季连府上的国公爷!给你吃鞭子都是瞧得上你,你不磕头告罪,竟还敢动起手脚来,你且等着,待我喊了人来,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此话一落地,左右才安静的街道铺面就又传来此起彼伏的讨论声。
卫珩抬起眸,瞥了眼这分明不安好心的小厮一眼,扯扯唇角,只对地上的季连赫冷笑道:“你若真有本事有抱负,便上阵杀敌去,再不济也该苦练骑射,熟读兵书。便是连你最瞧不上眼的周栾副帅,也晓得主动请缨往北蛮去驱敌。他哪怕是一辈子的赞画,也比你日日吃酒买醉,纵马上街来得强。”
“你......”
“今日是看在季连将军的面儿上,我不与你计较。你若心不甘气不顺,非要打杀人报复,来祝尚书府寻卫珩就是了。卫珩左右一条命,今日便是死在马蹄下,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而非同你一般,奸恶不分,被小人蒙蔽耳目,牵着鼻子走,一辈子活再长也痛快不了!”
季连赫猛地抬起头,双目瞪得滚圆,却依然半天冒不出一个字来。
而在他的视线中,卫珩已经拂开衣袖,捡起地上的帽子转身离开了。
耳侧还有血珠滚落,落在皑皑的雪地里,很快便晕开,犹如一朵耀目的红梅,刺的人眼睛生疼。
......
出了这么一段插曲,卫珩不得不折道儿去医药堂处理了一下脸上的伤口。
好在他动作够灵敏,侧身一避,鞭子只伤到皮肉,未触及内骨,且小孩新陈代谢快,他身上又有舅舅给的上好药膏,大夫瞧了之后,说只要好好养着,日后定不会留疤。
等包扎好伤口回到祝府,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观言还在身后忿忿地替他打抱不平,平誉倒是机灵的很,在耳旁说起那位季连小世子来。
季连赫,季连将军唯一的儿子,季连将军逝世之后,圣上追封其为国公,按照宣朝的制度,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
也就是说,刚刚那少年不过十一二的年纪,就已经是个异姓国公爷了,也难怪那小厮嚣张成那样。
要知道,宣朝封爵可以远没有前朝来的容易,祝府里的老太爷担有尚书的实职,又被赐了侯爵,已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因此,季连将军死后能享受国公荣封,甚至蒙阴子孙,足可见其功勋盛大。
卫珩挑挑眉,没说话,若有所思地迈步进了祝府。
但一进祝府,他就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奴仆们步履匆匆,面带哀容,手里还抱着白布和素灯笼,在这临近年关的腊月间,实在显得怪异的很。
平誉紧忙拉了一位相熟的婆子问情况。
那婆子扯开他的手,语气急促:“大老爷去了,现下府上正忙着呢,你就别添乱了!”
卫珩心下就是一跳。
大老爷去了?
他是知道卫府的状况的。
祝大老爷是嫡长子,也是老太爷的爵位继承者,膝下仅有一女,便是祝府四姑娘,名唤祝亭霜。
这祝四姑娘自小便聪慧的很,经韬纬略堪比男子,连名都跟着府上的哥儿取,而非顺着姑娘们的“宜”字。
但,她仍然只是个姑娘。
大老爷去了,也就意味了,祝老太爷要请封新的世子了。
而新的世子人选,不论是长是嫡是贤,似乎都没有比祝二老爷更合适的。
祝二老爷的嫡次女,和祝侯爷的嫡次女。
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概念。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是架空历史的,关于宣朝的官职制度,并没有在现实历史中特定相符的朝代,小天使们千万不要深究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章
腊八过后,日子便正式进入了年末。
按照旧例来讲,家家户户都该为了年节忙碌起来了。
这时代的年味还浓重的很,春节也远比后世来的盛大和紧要,腊月里正式繁忙的时候,要开宗祠、祭灶、扫尘、裁制新衣、炸丸子腌腊肉等等等等,繁琐非常。
如祝府这样的世家大族,还要算铺面总账,铸金银裸子,准备年礼、名帖,人情往来样样精细,阖府上下都不得闲。
这都是往年的景象了。
今年的祝尚书府,腊八节后,还未欢庆几日,便彻底陷入了凝滞。
原先张灯结彩的府邸,早已挂了白,红灯笼都被换了下来,早先裁制的新衣也都藏了箱底,府内上上下下,素衣裹身,面带哀容,桌面上瞧不着一点荤腥,金银首饰更是半丝不见。
若非世交亲戚们的年礼还一轮轮地送进来,怕是没有人能在祝府里瞧见半点春节的烟火气。
祝大老爷去的突然,劈头盖面晴天霹雳一般砸在整个尚书府头上,不论主子奴才,都打心底里生起一股子惊惧和惶恐。
老太太当日听了消息便晕厥过去,短短半月,已经请了六回太医,头发眼见着白了好几根。
祝大太太也好不到哪儿去,缠绵病榻,整日里以泪洗面,若不是膝下女儿尚且年幼,怕是也只想跟着丈夫去了。
是以这几日,府里头的事儿一下都担到了祝二太太的身上,祝二太太忙的昏天暗地,一双龙凤胎都是长女在照料,真真儿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竭。
......
关于祝大老爷的逝世,卫珩也是在当夜丑寅之际,才得知整个经过。
却并不是从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平誉嘴里,而是来自这几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亲爹,卫成肃。
举府悲泣的深夜,卫老爷匆匆而归,披风夹雪,倦容明显,眼角微微湿润,看得出也是跟着落了不少泪。
可卫珩却从他眼睛里头找到了几分隐晦的喜意。
“这几日都收敛着些,无事也不要往外去了,祝府如今出了这档子丧事,年怕是也不能如何过,你只在院里好好呆着养胎,荤腥补品咱们直接从外进,面上合了规矩就行,到底你怀着胎,寻常也管不到你头上,只记着别给了亲家难堪。”
这话是对白姨娘说的。
白姨娘微微蹙眉,因在卫成肃面前娇宠惯了,脾性也越发大起来,什么话不经脑子都往外冒:“早不挑晚不跳,怎的偏偏在这年节里头出了事,搅得咱们也都过不成好年。”
“住嘴!”
卫成肃厉声呵斥,袖子一拂,头一回对自己千娇百宠的妾室冷了脸,“祝翰林临危不惧,赤胆忠心,岂是你个没见识的蠢妇可以诋毁的,休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胡话!”
白姨娘呆愣在那儿。
连卫珩都微微抬了抬眸。
不过当卫成肃说明了祝大老爷逝世的缘由后,卫珩觉得他这一通火,倒发的还是太轻了些。
祝大老爷是护驾而亡的。
在围场里。
其实寒冬腊月,本不该是狩猎的日子。
一切不过源于天子的一场梦。
腊月前夕,当今圣上忽然梦见一只大腹便便的母鹿,在皇家围猎场里产子,那鹿通体雪白,犄角如瑚,堪称世间罕见。
帝王有梦,梦见仙鹿,是吉兆。
于是在这临近年节的关头,就多出了这么一场专捕仙鹿的围猎来。
祝大老爷不过是个翰林编修,日常负责些典籍书画,不善骑射,本怎么也轮不着随行。却因得了太子的喜爱,阴差阳错被划到了随行官员的行伍里。
更不巧的是,刺客来袭时,他正好在天子近侧。
替圣上挡了足足五刀三箭,血浸湿整件衣衫,景象之壮烈,确实值得赤胆忠心这四个字。
卫珩静静听完,忽然明白了他这爹初回来时,眼睛里头的喜意从何而来。
祝老太爷统共就四个儿子,除却四老爷是姨娘所出,前头三个都是嫡子。
而这三个儿子中,又数祝二老爷最有出息,科举进士出身,被点为传胪,封了工部屯田司的郎中,如今已经做到了侍郎。
虽说背后免不了有祝老太爷这个吏部尚书的推助,但也是很了不得的。
与二老爷相比,祝大老爷虽也是进士出身,却因脾性公秉执拗,不善交际,至今不过只是翰林院内的一个小小编修,祝三老爷外放了滇省,祝四老爷更是只在职方司捐了个芝麻小官,年俸还不及府上分派的月例银子,成日里寻账房支账。
略略一算,大老爷在时,还占了个嫡长的名头。
祝大老爷去后,老太爷身上的爵位,九成九得落到祝二老爷身上。
虽说按宣朝的制度,侯府的爵位并非世袭罔替,传到祝二老爷头上时,便降了一等。
但平白无故捞个伯爵,也是难得的好事。
对于卫成肃来说,一旦祝二老爷继承了这爵位,祝七姑娘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正如卫珩之前在听见这消息时首先想到的——
祝二老爷的嫡次女,和祝伯爷的嫡次女,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概念。
卫珩抬起眸,瞅了眼喜不自禁的他爹,远没有他这般乐观。
既然祝二老爷的嫡次女,和祝伯爷的嫡次女,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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