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淳
也不知道这么大冷的天儿,怎么就跑了老远的地儿到这里来。
要不是正巧撞上了自己回府,她再跌跌撞撞迈着小腿跑回去,再受小半时辰的冻,便真是要发起热来了。
祝宜臻一手握着木勺子,一手抱着小碗,眼睛眨啊眨的,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弯弯眉,唇畔陷下去两个窝儿,笑的无辜又无邪。
越是心智成熟的人,越拿这笑面团小人儿没法子。
卫珩揉揉眉心,把一碟子五香芋头糕放到她面前:“喏,吃罢。”
......
卫珩今日上街,确实是买回来不少东西的。
糕酥点心就不说了,金乳酥,五福饼、梅子冻糕、芸豆卷儿......反正宜臻想吃的,就没有在桌面上瞧不见的。
其余还有一匣子烟花炮竹,一匣子话本,一匣子琉璃簪子,甚至还买了好几副叶子牌,满满当当塞了半柜子,于是不得不又把前几日买来的糕点都拿出来,放到桌子上给小奶团当零嘴儿。
宜臻抱着木勺吃的满嘴渣子,很努力地啃,但她人小,啃了半天也没完一块切开的五福饼,只能眼看着桌子上的糕点愈来愈多,简直是越吃越着急。
卫珩买这些东西时毫不手软,也不挑,几乎是看见一个铺面,进去捡了就让观言结账,俨然一个不把银钱放在眼里的小纨绔。
但买了之后,他又只是随手丢在柜子里,兴致缺缺,动也懒得去动一下。
在平誉眼里,卫小少爷这几日的“游荡”和“采买”,不过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乍一下到了繁华地,忍不住想包揽所有新奇之物的幼稚之举罢了。
而孩童到底心性跳脱,容易见异思迁,他捡的通常又只是些普通玩意儿,自然玩过便厌,不一会儿便要寻更新更好的。
唯有一点让人不解,那便是卫珩一个七岁稚童,身上的可支配银钱未免也太多了些。
哪怕就连尚书府这样的人家,主子们每月的月例银子都是有定额的,姑娘们买小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少爷们挑几支笔,捡一二两墨,公账上的月例银子就用的差不多了。
总角年纪的少爷,都是不许额外向账房支银子的,姑娘们便更不用说,日常里大多的花销,实际上都是靠亲娘老子的补贴。
可瞧瞧这位卫小少爷,一日里有半日都在四处采买,甚至不拘好坏,看的顺眼便去结账,有时逛一天下来只花小半两银子,有时随手一支狼毫笔便散出去几十两,那钱袋仿佛无底洞似的,怎么花也花不完。
倒是让人不得不感叹卫家人对嫡长子的宠溺和大方,这本钱,下的也太狠了些。
平誉当然不知晓,卫小少爷满兜的银钱,和卫家全然无关,全都是他自己赚来的。
连卫成肃这个当爹的,都对儿子的“家底”眼热不已,只是碍于夫人娘家势大,哪怕再不忿,也不敢多加干涉。
至于怎么赚来的,当然不可能是去当街叫卖。
也不可能还未到始龀的年纪便开始搞什么高科技发明创造。
用卫珩自己的话来说,只是源于“一场高瞻远睹的投资”。
大前年,卫珩刚满三周岁,和如今的祝宜臻差不多点大。
他有个小舅舅叫嵇翰翮,和他亲娘是同母所出,刚及弱冠,还未成亲,自小天资聪颖,能文能武,却被父亲压着只能做一个小秀才,满腔抱负无法舒展,终日郁郁不得志,只好沉溺于酒色之中,生生把自己糟践成了一个废人。
卫夫人虽然痛心,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孟家在前朝如此势大,如今都还有皇城司的暗卫在查探孟珹后人的痕迹,这层关系一旦暴露在日头底下了,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孟氏一族改名换姓,谨小慎微地过了这么多年,绝不能因为觉得时过境迁就忘乎所以。
那日正好是个烧香礼佛的吉日,卫夫人带着卫珩去灵应寺捐赠香油钱,嵇小舅也被自家阿姐硬拉了来。
他们在寺庙底下遇见了一位衣着打扮怪异的小贩,一瞧就不是宣朝中原人,卫珩饶有兴致地蹿过去搭话,仗着自己年纪小问东问西,颇有要把这陌生朝代的世界地图都打探清楚的意思。
对方倒是也学了些汉语,磕磕巴巴地回他,称自己是从南洋渡过来的,且大多数时候都在牛头不对马嘴地极力推销自己的香料。
后来嵇小舅受长姐吩咐,过来要把卫珩带离,但不知怎么的,在卫珩的胡搅蛮缠下,竟莫名其妙自己也掺和进交谈了起来。
嵇小舅是天生有些探险精神的,被卫珩装作无意引导着和这位夷人谈论了许久,竟真的对航海和南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拜完佛回府后,他和那位夷人勾肩搭背地交流了许久,不过三日功夫,竟就屁颠屁颠地回来来说要去南洋经商去。
听到这个消息,嵇父震怒,差点没缓过气来,想他孟氏一族,曾经一朝三相,权势滔天,清贵非常,哪怕如今隐于山野名声不显,骨子里也总刻着世家大族的傲气,却没想到这个不孝子竟自甘堕落到要去经商。
他使棍使棒,连荆条都打断了,还扬言要是嵇翰翮敢下南洋,就不要再做嵇氏的子孙。
可没料到哪怕是这样,也没能让嵇翰翮回心转意。
他顶着满背的鞭痕跪在院门口,冷笑道:“左右不能进士做官,难不成还真龟缩在这霁县里一辈子不成!男儿志在四方,要么让我去乡试,要么我便下南洋,想让我和你们一样,在这独峰书院当一辈子的夫子,还不如拿了我的命去!”
嵇父真是气的只恨自己没生过这个儿子。
卫母也难得回了趟娘家,去劝解自己那自小便执拗的弟弟。
在这满耳朵的反对和劝阻中,只有卫珩这个三岁小娃娃,偷偷跟嵇小舅表示了支持。
他觉着现在世道混乱,天灾不断,流民一波又一波的,北边鞑子又大举侵境,保不齐什么时候宣朝就没了,而此刻海禁政令还未出现,海上贸易仍然自由的很,朝廷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不趁着这时攒些保命的本钱,更待何时?
他还拿出自己这几年攒的金银裸子、玉佩、祖父祖母私下里塞给他的私房,偷出了外祖母交给卫母的,说是要留给外孙做媳妇本的地契和铺面,通通送给卫小舅做“本钱”。
对于平常的孩童来说,此举可谓是惊世骇俗。
但孟氏一族本就有更惊世骇俗的神童先例在,嵇翰翮和卫夫人便都要比旁人伶俐许多得,卫珩更是自小便展现出了些许“早慧”来,是以嵇小舅半点不觉得异常,反而感动的热泪盈眶,发誓定要去南洋闯出个名头来,才不辜负小外甥这一盲目信任。
嵇小舅就这样揣着卫珩交给他的本钱,连行李也没多收拾,破釜沉舟地随人下南洋去了。
徒留卫珩一人被母亲打的屁股开花,在床上躺了大半月还不见好。
不过这样惨烈的代价,换来的成果也是难得的丰厚。
嵇小舅凭借着自己天生的聪慧机灵和领导天赋,出海来回不过两载,便拥有了一艘自己的商船,盛着满船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出海,又载着整艘金银珠宝,香料药品回来,赚的盆满钵满。
而对于几乎提供了所有原始本金的卫珩,他给的分红也给的无比大方,甚至在卫珩的要求下,不经过长姐,直接送到外甥的手里。
每每来祝府拜访,便塞给卫珩一个木匣子。
卫夫人以为木匣子里装的不过是金条银两,虽也觉得有些丰厚,但到底未曾开口阻止或私拿。
倘若她要是知道那些匣子里装的是厚厚一叠的银票,怕是连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当然,倘若卫成肃知道自家长子手里藏着的是这么多银票,只怕也顾不得嫡妻娘家的施压,立刻便要接过手来充入公账。
除了银钱之外,卫珩手里还藏着不少从嵇小舅那儿随口顺过来的植物种子、异族玩具,药材皮毛等等。
他对嵇小舅说的便是:“舅舅你若是空闲,给我带些平日里没瞧过的东西,什么都行,只要是大宣没有的就好,我不能随你远行,便带回来让我见见世面。”
嵇小舅自然没有不应的。
虽然这些东西目前还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但日后总会有用的。
卫珩没想着要当个大发明家将宣朝的科技水平往前提几百年,但他总不能真的如同古人一样活。
倘若真的要在这个朝代过一辈子,物质条件的改善是必须的。
不管是吃食口味也好,日常出行也好,他都受不了颠簸的要命的马车和要么过于精细要么粗糙不保暖的衣料。
他之所以在京城的街面上四处晃荡,也并不真是为了逛街满足兴致的。
而是想大概探询一下这朝代科技生活水平,免得辛苦大半载,却做了无用功。
不管其他地方如何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京城始终是那副繁华盛景,一如大宣朝最鼎盛的时候,蒙蔽着这些纸醉金迷的达官贵人。
还有这些懵懂天真,只晓得吃食玩具的奶娃娃。
卫珩的眼光朝桌边吃的认真的小团子瞅去。
过了这么久,祝宜臻还埋头在一点点啃着她的那块五福饼,咀嚼的速度慢的就像一只胃口不好的幼弱猫崽,
完全看不出那日被割伤了手却依然生龙活虎的样子。
卫珩私心里觉得,这么一大桌的糕点,哪怕给她一个整月,她也吃不完全。
正好这时,屋外院落响起了些许动静。
先是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而后是匆匆的杂乱步履声。
不过片刻,屋门就被叩响,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嗓音低沉,带着满满的焦急和不安,不似年轻丫鬟,倒有些像是个中年婆子:“姑娘,你可在里头?”
隔了片刻:“夕夕?”
听到奶娘声音的那一刻,祝宜臻就知道不好了。
往日她再怎么贪玩,溜的再远,也只是橘堇来拎着她回去,奶娘只会在屋内训她。
而这回,却是奶娘亲自来寻了。
亭钰每次被他的奶嬷嬷寻回去的时候,就要罚跪和抄大字。
她不想罚跪。
罚跪可难受了,难受的想起来都要怕死了。
她捧着手里的半块饼子,嘴边还有渣子,视线直接就瞅向了旁边的卫珩,神情无助又难过,大眼眸里已经含了一包泪。
“怎么办呢珩哥儿。”
她期盼地问,“你可以不可以把我藏起来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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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卫珩当然不可能把她藏起来。
不仅不会把她藏起来,还很冷血无情地牵着她把她给交了出去。
奶娘一下把她揽到怀里,泪嗤嗤地就落下了:“可算是找着您了,姑娘,你怎的一声不吭就出了门,要是再寻不着,太太都要急晕过去了。”
祝宜臻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做了件大坏事。
她揪着衣角,小脸上全是局促:“母亲、母亲也知晓了?”
“可不是!前头绣房差了人来送新衣,太太正要来寻你上身试试,好趁早改了免得腊月新年里头局促。结果一掀开帘子,床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窗户还大开着,她吓得都快昏过去了,好在现下总算是寻回来了,不然......姑娘,往后您可不能这么闹了,奶娘的心肝儿可禁不起您这么折腾嘞。”
小白团子在奶娘的怀里揪了揪手指。
刚才还是担心受罚怕出的眼泪,此刻已经变成了浓浓的愧疚和不安:“我日后再也不偷跑了,娘亲可还好?用不用还喝药?我有好多蜜饯枣子,我喂娘亲吃药可好?”
“不用呢,太太知道您没事,就好了大半,这会子正在正房等您,我们快些回去罢。”
祝宜臻点点头。
但点头点到一半,又忽地想起什么,扭过身子去,冲屋门口的卫珩挥手:“珩哥儿,我要回去啦,下次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跟娘亲说了再来寻你顽儿。”
还要寻来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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