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寒衣青
就在昨天一个晚上,他带来了三千人,然后将四百条生命葬送在自己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上。
他们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还簇拥在他身旁听他的命令和他说话谈笑,还在战场上守护他的生命,帮助他取得胜利——
然后他们都死了。
鲜血淌出,肢体零散,孤零零地被大队人马丢弃在后方。
他并不能理解,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值得这些人追随自己,值得他们在已经付出了生命为代价之后,还用这种热烈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是因为昨夜的功劳和通天之路吗?
可是功劳是他的,通天之路也是他的。
他诚然不会克扣那些该发下去的,或者说他还会尽力去争取。
但对于这些最底层的士兵来说,这归根到底,也只是一场普通而残酷的战斗,哪怕他们帮助了天下至高之主,他们得到的赏赐也不会比任何打胜战的时候更多多少,他们获得最多的,也许只是几十年老迈之后对子孙空洞苍白的吹嘘谈资。
这样值得他们付出生命吗?
而他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呢?
几件簇新的衣衫,一个月的肉和馒头,本该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月俸?
然后他就买到了一条条和他一样的生命,以及比生命更为灿烂的灵魂吗?
要论察言观色,在场绝无第二人能出徐善然左右。
徐善然几乎在邵劲怔了一下之后就发现对方有些不对劲。
相识相知已经如许之久,她多多少少能猜到邵劲此刻的想法,待如寻常妇人,微微一笑后走到对方身旁的时候,便借着垂下的衣袖遮挡住手指,轻轻弹了邵劲的手背。
这一下力道不重,却将邵劲自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他意识到这些人还打算向他行礼,喉咙便不由动了动……但没有之后了,他不过随意笑了笑,便蹲下身,按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伤者。
那个伤者脑袋上缠着纱布,一只脚拐着,因此起来得尤为艰难,此刻被邵劲轻轻一推,便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原地。
邵劲说:“大家都坐下——”
这一下声音有点大,众人这一个月间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便再参差坐下。
邵劲垂头看着自己手掌下的伤者,那是一个面容还显得有些稚嫩的少年,他忍不住问:“你今年几岁了?”
“17!”那少年被高高在上的武官一问,都有点受宠若惊,连回答的声音都紧绷得如同在大声喊口号一样。
结果这个数字恰好就像从远处用力掷来的硬物一样狠狠砸在邵劲脸上,让一向开心乐天的人都有一瞬间的狼狈与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并且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他又再问:“脸上怎么了?眼睛还好吗?”
少年两句话下来,也不那么紧张了,呐呐说道:“大夫说差点差一点就不行了,但现在养养还好……”
邵劲真松了一口气,又看少年的一只脚也许是因为伤得不太重,所以还暂时没有被包扎,便朝旁边一伸手:“纱布拿来,我给他弄弄。”
这话又唬了除了他的其他人一大跳。
李胜雄忙说:“大夫就在这里,何必要大人亲自动手呢?”
那少年也抖抖索索的差点又要站起来。
但邵劲再说了一次:“东西拿来!”他看着李胜雄还要夹杂不清,就叫徐善然,“善善——”
徐善然身旁的丫头婆子脸都僵了,太多的腹诽在她们内心翻涌着,只是自来所受的规矩叫她们怎么也不能在外头给邵劲没脸,便先后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主心骨。
而对于徐善然来讲,邵劲这些的举动并不特别出乎意料。
或者说,邵劲已经做过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了,所以他再做什么事情,徐善然都不会太多惊讶。
她看了棠心一眼。
早就将“姑娘说的都是对的,姑娘做的都是对的,若有什么不对,重复之前句子。”这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的棠心在这个时候比李胜雄得用得多,只见她也不叫什么人,飞快地将一旁的纱布与剪子拿到了手里,便递给徐善然。
徐善然将东西一一递交给邵劲,后来邵劲又在找伤药和固定骨头的东西,也是由别人递给她,她再递给邵劲的。
这时候便有来的人私下说了:“棠心姑娘,这样也未免不太……太太是什么样的?那等贱民……”怎么也没有太太亲自照顾的道理啊!
“再者说了,若是以后有那起子黑心烂肝的要编排太太,这也说不清啊!”相较于前面,这才是真正值得忧虑的地方。
“五姑娘什么时候做错了?”棠心特意搬出徐善然出阁前的称呼,其实直到昨天,她们也都还这样称呼徐善然。
还真没有!不止没有,国公府阖府上下,能得老公爷与过世老夫人青眼的,除了徐善然还有谁?可见这主子是个心里头有数的,她们很不必多手多脚,多嘴多舌。
这样一想,便没有人再嚼任何一句话,依旧恢复了之前的井然肃穆。
最后邵劲也并没有在君芝路呆太久。
他是所有人的上官,他在那里呆一刻,所有人就要围着他转一刻,这不是对那些受伤的人的安慰,反而打扰了他们将要受到的治疗。
邵劲随着徐善然进了马车之后,脸上的风轻云淡就再也维持不住,差不多是立刻变得神色阴郁。
他紧紧抓住了徐善然的手。
这时车厢的门已合上,马车辘辘驶了起来。
徐善然便安慰邵劲:
“已是一场大胜了,不管你参与不参与进去,总有人会入京营,总有人会带着他们作战,总要流血死人的——是你,所以他们过得好,死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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