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心渔
文青枫挪开目光,望向远处蔚蓝海面,语气带着几分怅然和不自在:“我在冯家堡春华院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自己以前的二十几年都是浑浑噩噩过来的,过后脑袋里一再回想当时的情形,忍不住想再去找你。原来说书唱戏讲的那些一见钟情不都在骗人,在津昌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十分开心,可燕小姐你是官宦之女,青枫只是一介商贾,彼此身份迥异,如云泥之别,所以之前你问我,我叫你别问了,说出来你肯定会不高兴。”
这次若是不说,以后就未必再有机会了。
燕韶南没想到会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中突然听到文青枫向她倾诉思慕之情,顿觉脸上热辣辣的,有些不知所措。
怪不得文青枫不计得失为她付出了这么多。
她先是怀疑人家别有用心,而后又坏心眼地想他大手大脚的怎么可能赚到钱,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燕韶南支吾道:“文兄厚爱,无以为报……”
文青枫早知道她会说什么,抬手将她打断,道:“你不用谢我,虽然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出格的事,但我是为图自己心安,我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明明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却不能为你救出燕大人,也没有勇气陪你留下来同生共死。”
燕韶南上了海龙帮的船,文青枫便会脱身而去,这是一早就说好了的,如此燕韶南已经很歉疚了,从来不曾有更进一步的奢望,而文青枫却显然设想过,自嘲地道:“还好你瞧不上我,否则这会儿该多么伤心,我确实配不上你。”
自己这是在海盗的船上啊,燕韶南拼命想着眼下的处境,方才定下神,安慰他道:“文兄,千万别这么说,我很感激你,你有家人,有那么一大摊子生意,哪能一点不为他们考虑,如此已经被我连累得不浅了。若我能活着回去,咱们再细说。”
文青枫勉强笑了笑。
时间有限,他俩也就只能说这几句话了,文青枫不敢再拖延,道:“保重,我等你回来。”
燕韶南连连点头:“放心,我肯定会的。”
文青枫狠下心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去到大小船相接处,随从扶了他一把,他跨步上了“苍山铁”,走至船头,随着那船划开,不住冲这边的海盗们挥手告别,再没往燕韶南这边看上一眼。
燕韶南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望着那船越来越远,在海面渐渐变作一个小点,终不可见。
文青枫走了,接下来,她需要一个人去面对一船陌生且穷凶极恶的匪徒,无法预知会发生什么,未知最叫人恐惧,而孤单无疑会加深这种恐惧,早在胡永露出真面目的那一晚,她便知道自己的琴曲并不是无所不能,用来对付习武之人,尤其是心志坚定者,作用十分有限。
幸好还有羽中君在陪着自己。
她刚想到这里,仿佛有着心念感应,怀里的琴弦震颤了一下。
“行了,人都走了,收收心。”
一人一魂用“平水韵”交流的时间长了,燕韶南早脱离了她的字典,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羽中君要表达什么,不服气地小声辩解:“已经收了啊。”
崔绎并不相信她这话。
不知是不是从小失去母亲的关系,燕韶南对旁人的好意总是看得特别重,文青枫因为没能陪她赴汤蹈火而惭愧再说爱慕,但在燕韶南看来,对方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诚意十足了。
崔绎担心她因此而分心。
“羽中君,我该怎么做?”
“先认人。”
“要开口说话吗?”这些问题燕韶南其实自己有答案,只是事到临头,想跟羽中君再确认一下。因为一旦说话,就不可避免有口音的问题,燕韶南学不来蕃味儿,担心被人听出来她其实是“老乡”。
“少说话,但要叫他们知道,你听得懂。”崔绎担心呆会儿边上有人,没法再和燕韶南交流,抓紧时间提点她:“不要轻举妄动,先把人认全了再说。”
燕韶南想起他先前提过朝廷密探的事,道:“船上会有自己人吗,怎么能分辨出来?”
“你最好不要想这事,你是神婆,先将他们都震住再说。你见过仙师方士,想想他们,皇宫大内都去得,天子待为上宾,一帮没有见识的海盗有什么好担心的?”
燕韶南心中一动,明白了羽中君的意思。
一方面,她要先在船上站住脚,只要有了信徒,那她想做什么事情就方便多了,另一方面,若她施展出了“神迹”,仍然有人顽固地排斥她,那是不是就说明此人见多识广,且有坚定的信仰,很有可能是身负使命的朝廷探子?
燕韶南正想大赞羽中君老谋深算,在迷雾中一下子就给她指明了方向,耳听着不远处有人招呼:“呔,那蕃婆子,过来过来。”
燕韶南循声望过去,不就是像栾仙师那样装神弄鬼、故作高深么,当谁不会?
喊她那喽啰被她冷幽幽的目光一扫,声音立时低了一下:“蕃婆子,能听得懂不,大当家的招呼你呢。”
燕韶南昂起了头,作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样子,迈步走至他跟前,用“法器”指了一下,示意他带路。
那喽啰心里犯着嘀咕,将她带至尉迟熊跟前。
尉迟熊站在船头,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狰狞的长伤疤,险些划到眼睛,不用问,肯定也是海盗头目。
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尉迟熊浑不在意地道:“墨斗鱼刚给咱们送过来的女人,李虎他们几个说,她确实有几分道行,你们手底下谁若有个病有个灾的,可以叫她瞧瞧。”
伤疤脸皱着眉看她,没有作声。
另一人眯缝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墨斗鱼送的?啧,那家伙搞什么呢,要是个美人儿我还有点兴趣,就像大哥你那位,可惜大哥舍不得给我睡,这个么,白给也不要。”
燕韶南对于污言秽语早有心里准备,到是听了两回“墨斗鱼”,不可能弄错,目光微闪,心道:“原来文青枫在江湖上的外号是这个呀。”
她想起刚到彰州那会儿,文青枫送礼,还给她详细讲了墨斗鱼的习性,什么一遇上强敌就跑之类,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叫她现在回忆起来有点想笑,那只小小的黄金墨斗鱼此时还挂在她腰际呢。
眯缝眼大约见她那张黝黑的脸上神情微妙,多少了有些兴趣,随口道:“看来你能听懂三爷我说话。海龙帮不养闲人,管你是谁送来的,来,三爷昨晚觉没睡好,现在脖子有些发僵,你给治治?”
这话带着几分挑衅,加上他那扭着脖颈一脸讨打的表情,十分惹人厌。
尉迟熊在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伤疤脸想要提醒他后颈乃是要害,别动不动便送到外人手上,刚叫了声“三哥”,就见眼前那衣着古怪的“神婆”冷冷地瞥了一眼,跟着就将怀里的蛇身罗汉换了个抱法。
也不知她怎么摆弄的,那件古怪法器先是发出了“嗡嗡”数声低鸣,跟着就是一声脆响,他只觉头皮一麻,似是有只看不到的手掌由头顶摸了过去。
真他娘的邪门!
等他看到一旁三哥神色大变,方才知道自己只是受到了波及。
就见那眯缝眼鼻翼快速地翕动,一双惊恐的小眼睛瞪得溜圆,乍看上去有些滑稽,摸着后颈的那只手已经垂下来,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明明没有敌人来袭,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尉迟熊看不过眼,叫道:“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