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燕淮就在床沿边的椅子上落座,点漆似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地砖看。
他生来同父母感情淡薄,因而时常不知该如何同人交好,故而但凡有人待他好过。他便记得牢牢的不愿意遗忘。外祖母待幼年时的他,如珠如宝,委实是含在口中都怕化了,他哪里能忘。
静默了片刻,他道:“娴姐儿想见见您。”
“娴姐儿?”万老夫人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啊……是如儿的女儿。”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带着病容的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说:“同你娘生得可像?”
燕淮摇头:“不像。”
万老夫人面露可惜之色,随后凝视着他的眉眼,长叹一声:“你的眼睛倒生得同你娘很像。”
寂静的夜里。这一声长叹绕梁不去。
“姥姥,一切都回不去了。”燕淮抬起头来。
万老夫人又叹一声,面上浮起一个凄苦的笑容,似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终于道:“是我错了……这些都是我的罪孽……”她不提万几道,却只伸手来拉住燕淮的手,道,“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姥姥,你要怪便来怪姥姥吧!”
窗外一阵风过,吹动树叶,飒飒而响。
万老夫人紧紧抓着他的手,急声道:“我跟你娘已错了一回,你万不可再错了!”
燕淮原本只当她是在为他们开脱,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然而听到这一句,他顿时心如轮转,一刹那翻过了好几个念头,浑身僵硬地问道:“难道那些事都是真的?”
万老夫人蓦地噤了声,面露迟疑,嘴角翕动,却不发一言。
燕淮心下微凉,踉跄着站起身来,“庆隆八年三月进的门,十月便生下了足月的我,可是真的?”
“是真的。”万老夫人嘴角笑意愈涩。
燕淮苦笑,“所以这桩亲事原该是姨母的,也是真的?”
万老夫人忆起昔年往事,如鲠在喉,重重点头。
“您何必……”燕淮闻言,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万老夫人却忽然正色起来,一字一句地道:“我若不这般做,你娘就只能死,你也只能跟着一块死。”迟疑良久,她终于还是说道,“你身上流着的,并非燕家血脉……”
轰隆——
似一阵晴天霹雳,燕淮被震得往后连退两步,左手猛地伸向腰间,死死握住生母留下的那块玉佩,深深硌入掌心,生疼。
万老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剩余的那半句话,因而支离破碎。
“你娘是、是个胆大包天的糊涂鬼啊……”
第366章 花样作死
她犹记得,那是个春日渐老,初夏将至的日子。
风已很暖,带着和煦的气息从半开着的窗子吹进来,将一室都熏得暖洋洋的。日光恍若碎金,将窗上蒙着的烟霞红蝉翼纱照得一片绯色,深深浅浅,十分夺目。
彼时她还不是老夫人,仍只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有着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封了世子的儿子,日子富裕无忧,逍遥得紧。她先得了儿子,后过了好些年,才又得了大女儿。长女生下来便不爱哭,稍一逗弄就咯咯发笑,惹得众人见了都不由跟着一块笑。兼之又生得粉雕玉琢,委实叫人疼爱。
等到怀上次女时,她已早过了盼女儿的时候,倒想着儿子大了身旁没有兄弟扶持,满心想要再生个儿子,可谁知落了地一看,原是个闺女。虽则闺女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不论如何都是她的孩子,焉有不疼爱的道理,但若说不失望,却一定是假的。
次女出生后,她仍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跟大女儿身上。次女多半是由乳娘带着的,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半大的孩子便像个老古板似的,问一句答一句,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习惯了大女儿时不时地撒娇之后,再同沉静的次女相处,她便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孩子也是敏感的,也因而愈发不大喜欢亲近她。
过了这么多年再回首去看往事,万老夫人才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一切归根究底,还是她的错。若不是她偏心眼,又将长女宠怀了、惯坏了,后头的那些事,只怕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那一日,她正歪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午睡,婢女在边上轻轻摇着扇子。很是惬意。
忽然,门前新换上的湖蓝织暗花竹叶的帘子叫人给撩了起来。
须臾,脚步声渐近,有人在她身侧轻声唤道。“夫人,出事了。”
她正睡得朦胧,忽闻出事,蓦地惊醒,睁开眼坐了起来,望着来人蹙眉道:“出了什么事?”问完这话,她才认出来,来人是长女房中的管事妈妈周二家的,素来很得她的器重,堪称心腹。这才愿意打发了她去长女那伺候。
周二家的却垂着眼不敢立即接话。
她便看得分明,心中微讶,旋即摆了摆手将屋子里的其余人都给打发了出去,只留周二家的一人说话。
等到人尽数散去,门口的帘子静静垂下后。周二家的才“扑通”一声跪下,道:“大小姐的月信,迟了一月。”
长女的衣食住行,房中大小事务皆由周二家的看顾着,她的月信何时来何时去,周二家的最是清楚不过。小姑娘家家,时有不准也是可能的。但长女自来了癸水至今,最多也就是晚上个三两日,何曾迟过一月。
她慌张地斥道:“怎地这会才来报,可请大夫来瞧过了?”
女子月信准不准,可是大事。
然而周二家的听到她问起大夫,竟是连连摇头。跪在地上久久不起,压低了声音劝说:“夫人,不可请大夫!”
万老夫人年轻时脾气不小,闻言不由发怒。
迟了一月,指不定是病了。这婆子竟劝她不要请大夫,心中是存了何种心思?
她当即发了火,起身就要趿了鞋子出门,却叫周二家的拦了。周二家的额上汗水遍布,一句话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多遍,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夫人,小姐晨起便犯恶心,已数次了。”
“放肆!”都是过来人,这样的话一听便知意思,万老夫人顿时气得手都开始哆嗦。
周二家的更是早就吓得面无人色,身为小姐房里的管事妈妈,却出了这番纰漏,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但这事瞒不得,若真如她所想,她再这般瞒下去,只怕到时,主子活剐了她的心都有。
但万老夫人当场便起了这样的心思,她指了周二家的怒喝:“你也是老人儿了,莫不是吃醉了酒,竟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诨话来!”
周二家的欲哭无泪,连连磕头谢罪,口中道:“奴婢不敢说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