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意无
齐子渊少有这般没有风度的样子,再加上胳膊被攥得生疼,栀禾眼底微微有泪,可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奴婢,亲眼看到,陛下刚才抱了贺督公。”齐子渊松开了栀禾,神情恍惚。
“我知道了。”
果然,他猜的一点都没错。
紫宸殿内气氛有些奇怪,薛慕仪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头晕沉沉的,可她的眼睛却局促地望着贺朝羽,带着几分猎物的警惕,贺朝羽望着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在为自己刚才暴露出来的敏感脆弱的一面而羞耻,可她不会知道,他早就见过她颓败的一面。
她躺在床上,露出纤细的四肢,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他看到她埋在白色皮囊下的青色血管和绚丽的神经末梢,那是脆弱的蛛网,覆盖全身,供血液流淌,供思绪连结。
她胸口处还埋着一颗羸弱的心脏,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好像能看到那薄薄的一层隔膜。
他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触碰她,可她都不知道,角落里有个幽魂一样的他,想置她于死地。后来,脆弱的蜘蛛丝断裂,她便从高楼一跃而下,他还是幽魂一样徘徊在原地,日夜被爱恨煎熬。
他恨她,那么轻易就放弃自己的生命,更恨的是,他再也见不到她。
可他又怎么可能不爱她?
他是由她创造出来的,即便他们有着孑然相反的一面,她渴望死,他眷恋生,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她的肋骨,就像亚当与夏娃,只不过,他才是被创造出来的夏娃,而且,这个世界也不是伊甸园,没有人充当上帝。
他绕到了薛慕仪身后,故意道:“陛下,怎么刚才还一直抱着臣,这会又默不作声了?”
薛慕仪看到镜子里的贺朝羽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低下了眉,“贺卿,刚才孤只是病糊涂了,才会鬼迷心窍。”
贺朝羽蹙了蹙眉,手轻轻捏住了她的脸,唇角却是笑的,“陛下可真会说笑。”很好,娇气脆弱的小皇帝还会同他周旋,起码,这样的她,是充满生机的。
“臣给陛下请安。”殿外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薛慕仪别开脸,“进来吧。”齐子渊一步步迈了进来,神色依旧温和,只是略过贺朝羽的时候,眼中不自觉透出寒芒。
他看到了,贺朝羽手不安分地落在公主脸上。可公主对他态度亲昵,与对自己的客套完全不一样。
不是喜欢还是什么?
贺朝羽居高临下地望着齐子渊,其实,他很想把这个碍眼的人除去,可他是原著的男主,如果他杀了他,世界一定会崩溃。
两人眼神短暂交锋,还是薛慕仪开口道:“齐大人,孤身体有些不适,你快帮孤诊断一下,究竟是什么病症吧。”
“是。”齐子渊面色不改地上前来,替薛慕仪把起了脉,“陛下只是积郁成疾,再加上感染了伤寒,并无大碍,只是,陛下骨子本就弱,微臣不能给陛下开猛药,只能慢慢调养。”
贺朝羽就在旁边,漆黑的眼一直落在搭着自己胳膊的齐子渊的手上,薛慕仪不自觉有些紧张,顺水推舟问他:“那依齐大人之见,孤需要调养多久?”
“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七八天,臣也不能下定论。”见贺朝羽一直不说话,薛慕仪点了点头,“齐大人费心了。”
“陛下言重了,这本就是微臣分内之事。”
很快,齐子渊将早就准备好的方子开好了,吩咐宫女拿去太医院抓药,替薛慕仪熬药。自始至终,贺朝羽都不说话,薛慕仪虽然觉得奇怪,心底却是一松,看来,小兔崽子应该没发现什么。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督公,江大人他呈上来刺客的罪状,您需要去看一下吗?”
刺客的罪状?
薛慕仪脑中有个模糊的记忆,一时半会却没有头绪,好像是原著中的情节来着,她刚要望向贺朝羽,却要到他绣着麒麟的衣摆翩翩而去,还有匆忙的一句,“陛下,臣先告退了。”
薛慕仪愣愣地看着贺朝羽离去。
那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跟在贺朝羽后面,下垂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垂头丧气,贺朝羽冷笑,“结果如何?江俨他怎么做的?”
太监有些惶恐,“江大人已经贴了告示,秋后处斩。”
贺朝羽冷笑,“动作真快。”小太监不明所以,又不敢吭声了,贺朝羽忽然道:“对了,陛下纳妃的事宜,礼部已经着手准备了吗?半个月后便是吉日,胤朝新丧刚过不久,你现在就传话过去,督促他们,让礼部不要太铺张。”
小太监忙道:“是。”
小皇帝和韩贞儿合卺礼本就是一出幌子,无论多么风光,也只是假的,他会给她更好的。
想起什么,贺朝羽唇角勾了勾,不自觉放缓了朝着御书房的脚步,行过一个隐秘的假山时,忽然,一道暗卫的身影飞速略过高矮不齐的宫檐,神出鬼没来到贺朝羽面前。
“督公,江俨将廖大的罪状公布于众的时候,果然群情激愤,连带着廖大官场上那几个和他有关系的官员都蠢蠢欲动,属下看到,陆未言和其中一个叫焦虞的官员有了来往,似乎在商议着什么,属下还查到,焦虞是廖大的妹夫,虽然只是个俭事,却是难得的清流,在百姓中声望颇高。”
贺朝羽点了点头,“本督知道了,你继续跟着陆未言,不要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是。”暗卫领命,转眼消失,散值的钟声响了,城楼上的金吾卫在进行交接,贺朝羽忽然笑了笑,轻声道:“对了,本督怎么忘了,还有个冯将军呢。”
第68章 转变
栀禾将熬好的药端了过来, 却看到齐子渊还没离开, 两人坐在薛慕仪四目相对,缠枝的青花碗上浮着一层热气。
薛慕仪有些局促,乌黑的眸子从烟雾中望了过来, 小心翼翼地问他, “齐大人, 还有事吗?”齐子渊微微垂下了眉, 答:“无事, 良药苦口, 陛下慢着些喝。”
说完,他又道:“栀禾姑娘, 麻烦你帮陛下拿着蜜饯过来。”栀禾知道齐大人有话要对公主说, 心底叹了口气,朝着薛慕仪福了一福, 退了出紫宸殿。
薛慕仪的眼睛一直落在门外的守卫身上, 好一会才收回来, 她捧起碗,舀了一勺药, 送入口中,等着齐子渊开口。
虽然小兔崽子把自己困在了紫宸殿中, 可他到底没有丧心病狂到连她一言一行都得监视,否则,她现在哪能把齐子渊留在这边,同他说话。
“陛下, 服用了药可曾出现什么幻觉?”齐子渊忽然问,薛慕仪睫毛轻颤,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连忙放下了碗,垂眼去看碗里漆黑的药汁,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陛下看到了什么?”
想到那些零碎的片段,薛慕仪却闭紧了嘴,没应他。齐子渊自嘲道:“总归不是臣,对吗?”
薛慕仪连忙抬头看他,想反驳,却终于鼓起勇气道:“齐大人,孤知道,孤以前喜欢过你,可那种喜欢是很短暂的,孤知道这话会让你难过,可是,孤不想骗你,孤早就已经不喜欢你了。”
她不想恶劣地吊着他,这话,或许早点说清楚比较好。
“陛下喜欢的是贺朝羽吗?”他声音很低,却沉淀着刻骨的悲伤,薛慕仪沉默了,小声道:“孤也不知道,只是……”只是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明白,自己喜欢贺朝羽,却没有喜欢到不顾一切。她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愧疚和怜爱吧,她创造出那么鲜血淋漓的他,又无情地把他抹杀,一切都是为了赎罪。
她好像没有什么非要回去的理由,或许,留在这里陪贺朝羽也不错,生命总有终结的一天,她干脆把这辈子都补偿给他。
无论如何,贺朝羽是真的爱她,她就是笃定他的这份心意,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想到这,薛慕仪竟然有些释然,她把药碗往齐子渊的方向推了推,“如果齐大人不想再为孤治疗也没关系,齐大人不必困扰,孤知道自己实在差劲,伤害了这么温柔的齐大人。”
她绕过他起身来到窗前,朦胧的背影隔着一层纱,不一会儿,她将那株梅花取了下来,对齐子渊道:“这株梅花好看得紧,可孤却并非惜花之人,不懂得伺弄,瞧它都快枯萎了,或许,齐大人应该将它赠给别人。”
见薛慕仪这副和他努力划清界限的样子,齐子渊心底更疼,他起身朝着她行拜别礼,决绝道:“陛下既然嫌这花碍眼,不如丢了它,臣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不只是花,包括臣的心。”
“齐大人,何苦如此。”看来,男主比她想象得更爱女主,可惜,她是薛慕仪,不是稚玉公主。
见薛慕仪满脸愧疚,他又道:“臣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不必自责,本就是臣高攀,只是,以后陛下凡有所求,臣还是会竭尽所能,就当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贺朝羽进了御书房,翻来了江俨递上来的奏折,上面果然列了廖大的数条罪状,“秋后处斩”几个大字格外醒目,他面色不改,眼底却有些嘲讽。
大理寺少卿江俨是个官场老手,深谙笼络人心那一套,明明是他判的罪,却将自己推诿得干干净净,字里行间含沙射影都是贺朝羽弄权的错,偏偏极其隐晦,而他自己却“念在廖大妻女无辜,对此事也不知情,故本官特地对其网开一面”。
文人最擅长的就是这一套。
待全部翻阅完,贺朝羽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道:“去把冯喻请过来。”小太监领命连忙照办了。
接到通知之时,冯喻刚从城楼下来,身上的盔甲也换掉了,穿着一身墨青色的衣服,身上武夫的肃杀之气也退了不少。
小太监朝着他道:“冯大人,督公有请。”冯喻皱了皱眉,问道:“督公请我有何事?”脚步却是朝着小太监而去,与他并肩而去。
小太监神神秘秘地开口了,“冯将军不必担忧,这次督公请您过去,应该是想和您说廖大案子那事,那人已经招了,大理寺已经给他定了罪,这一切都是冯将军的功劳,能这么快就抓住刺客。”
冯喻沉默下来,这事,他早就知道了,布告贴满大街小巷的时候,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的百姓有不少都在替廖大鸣不平。
见气氛有些不对,那小太监又道:“这刺客真是胆大包天,督公是什么人,他竟然还妄称自己是为了效仿荆轲义士……”
荆轲刺秦的典故妇孺皆知,秦是秦王,可贺朝羽不过是赵高之流,这话是说出来,其中的潜台词已经不是只手遮天能形容,这是说他有了改朝换代的狼子野心。
也不知道廖大是不是一心求死才会这么说。
冯喻心底无声冷笑,不一会儿,御书房便到了,他朝着座上的贺朝羽行礼,“督公。”
“起来吧。”贺朝羽垂眸望着他,“冯将军不愧是先帝看中的金吾卫左将军,这次刺客落网,都是冯将军的功劳,本督应该替陛下怎么赏赐你呢?”
冯喻忙道:“不敢,卑职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他将头微微抬起,去看贺朝羽的表情,琢磨他的意思,只见贺朝羽端坐着,神色慵懒,一双漆黑的眸子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其实,比起那个傀儡皇帝来,冯喻倒有些佩服贺朝羽,他是先帝提拔上来的,本来是太子伴读太监。
当时先帝登基有些年岁,励精图治,可年纪到底上来了,身体有些抱恙,太子又还未成长起来,朝野有了分裂的趋势。
胤朝基础本就是建立在前朝,先帝登基靠得是兵权,攻破皇城,逼死前朝的献帝后,剩下的文臣他一时也不能完全清扫。
于是先帝只好恩威并施,让文臣们为自己效力。
这些人,在先帝身体尚好的时候,都表现得尽忠尽孝,可先帝身子不适的时候,他们便有些蠢蠢欲动,先帝只好设了个东厂来制约这些文臣。
可先帝做梦也不会想到,贺朝羽最后却把持朝政,几乎架空了胤朝。
冯喻想,若是贺朝羽不是残废之人,或许龙座上的人,早就换了吧,这胤朝也不复存在。
“冯将军过谦了,听冯将军这话,本督忽然想起,这些年来,冯将军一直都在城外执勤,夙兴夜寐,维持着皇城的秩序,实在是劳苦功高,本督知道,冯将军似乎很久都没休息过了,不如,本督给冯将军安排休沐,让冯将军能抽出时间好好陪陪自己的妻女。”
冯喻心底一颤,莫非,贺朝羽看不惯自己,想要削他的官职,明着说是体恤他,实则是为了支开他,然后替换成自己的人手。
冯喻连忙道:“督公,卑职并无妻女,卑职做了这么多年的金吾卫左将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若是督公让卑职休沐,卑职反而浑身不自在,总会觉得少了什么,况且,能为胤朝做贡献,卑职从来乐在其中。多谢督公一番美意,恕卑职无福消受。”
贺朝羽有些意外,“本督才知道,冯将军竟然还未娶妻?”
冯喻应道:“卑职并无这方面的心思,能为胤朝出力,卑职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卑职还请督公收回成命。”
贺朝羽叹了口气,“冯将军的觉悟,让本督汗颜,既然如此,那本督也不强求冯将军,只是,本督实在忧心冯将军,日夜操劳。
这样吧,不如,本督给冯将军安排个轻松些的差事,陆世子千里迢迢来皇城,陛下十分重视世子的安危,担心他会遇到昨日的情况,就想派人保护世子。
本督思来想去,此事交给冯将军最稳妥不过,况且,这差事比巡城轻松多了,只需要待在世子下榻的驿馆中,留意身边的情况,平时巡城的差事就由冯将军调遣一些金吾卫负责,冯将军意下如何?”
冯喻一顿,下意识想反驳,却看贺朝羽眼底冒出了寒芒,心里有些不安,督公的话,是在暗示让他去监视陆未言吗?
想了想,他道:“多谢督公厚爱,既然如此,卑职却之不恭。”贺朝羽这才笑了笑,“如此,辛苦冯将军了。”
冯喻缓缓退出了御书房,心里冒过无数念头,为什么让他去监视陆未言?是因为督公察觉到他有了什么不轨的心思,想要搜集罪证,还是,只是单纯忌惮远在边疆的陆王爷的势力,为了稳住陆王爷,才不得不费心去保护他的儿子?
贺朝羽继续垂头翻阅奏折,忽然看到白天他正要教小皇帝批阅的那封,唇角不自觉勾了勾,心头冒出个想法来,以后,他天天把小皇帝带来御书房,教她处理这些政务。
如果她感兴趣,让她自己放手去做,也未尝不可。
第69章 暹罗猫
薛慕仪发现一件事, 自从上次齐子渊给自己看过病之后, 贺朝羽天天把她薅去御书房,教她处理政务,一开始薛慕仪还兴致勃勃, 可很快, 她就觉得不耐烦了。
胤朝的文臣大都年纪较大, 难免比较食古不化, 递上来的奏折经常夹杂着些又臭又长的言论, 其实整篇看下来, 无非是一些歌舞升平、四海安宁的彩虹屁,真的为国为民的寥寥无几。
望着案牍上的堆积如山的奏折, 薛慕仪不自觉有些走神, 飘忽不定的眼神落到了贺朝羽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