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水未央
孟淮还是沉默不语,他扭头继续往河道下流找去,留给秦嬗一个决绝的背影。
秦嬗那一霎有些恍惚,今生这个孱弱的少年和前世那个腹黑的男宠重合在一起,他们的肩头都有些沉重,他们都背负了很多。
他们都在某一瞬背身离开,再也没回来。
秦嬗不知哪里涌来的冲动,她鬼使神差地甩开头上伞,一个箭步冲到河水里。周遭的宫人爆发出阵阵惊呼,秦嬗全都听不见,她提着裙子坚定地往孟淮那处走。
岸边嘈杂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叫驸马了,而是改叫公主。
孟淮突然停住脚步,他的背微弓,听着身后踩着水花的动静,他不回头,只握着拳道:“你来做什么?”
秦嬗停步,放下衣裙,曲裙在激流中铺散开来,乌发贴在背上,她喘着粗气,但还仰着下巴,高傲地说:“跟我回去。”
孟淮自嘲地笑着回头,波光粼粼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对秦嬗道:“公主,我的东西丢了,那对我很重要,我要找回来。”
“找不到了。”秦嬗没体会出他的意思,残酷地说:“雨很大,水很急,早就冲没了。”
“不行,我还是得找,必须要找。”孟淮不听劝,转身要走。
秦嬗急声道:“不过是几件衣服而已!找不到了!”
“几件衣服?”孟淮垂着头自言自语,“怎么会找不到,我所拥有的,我曾经拥有的,怎么会找不到。”
他再也忍不住,眼角划过两道无言的泪。孟淮抬头望天,想把这两道泪逼回去,但一看到头顶上浩渺无垠的夜空,他便更加止不住心中的悲愤。
伤感汹涌澎湃,席卷而来,秦嬗上前要拉住他,孟淮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握紧了拳头,他道:“公主,你知道吗,我的家乡在北方的草原上。这几十年中原交战,可那儿仍旧是我们美好的天堂。魏帝看中我父皇的草场和战马,许诺会帮助燕国从匈奴手里夺回失去的土地。他与我父皇达成同盟,却在匈奴攻打燕国的时候,隔岸观火,落井下石。石头城血流成河,伏尸遍地。我还有两个姐姐,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被杀死。我与族人像奴隶一样被拉到中原,来到长安,我无法报仇,不光如此,我还得感谢魏国皇帝赏赐爵位和金银。公主,你也看到了,燕人沦为魏国的奴隶,遭人排斥,任由买卖,而我呢,”
孟淮揪着自己的胸口的衣裳,上气不接下气,“而我呢,我与姐姐还要日日睡在仇人的宫殿里,还要笑脸相迎!公主,你觉得那仅仅是几件衣服吗…”
他说:“那是我为人的尊严和自由!”
孟淮说完这句,眼睛微闭,摔跪在水中,秦嬗慌忙上前扶住他的身子,这才感觉到他浑身火烫。
孟淮仅仅残留一丝清明,他动了动双臂,将秦嬗的手握住,看着她的眼睛,艰难地说:“公主,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耳边、眼前都是漫天厮杀声…我想我的家人,想我的家乡,我失去的,真的太多了…”
秦嬗心尖一颤,大雨将他们的衣裳浇得很薄,彼此相互挨地很近,感受着互相的体温。
秦嬗默默地与他对视了许久,最终还是伸手,将孟淮的头揽过,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两人在大雨中紧紧相拥。
孟淮意识逐渐模糊,他感受到一只手在自己背上轻轻的摩挲,帮他平复激动的情绪,有人好像在说话,但说什么孟淮没听完全。
剩下一句断断续续地传到耳朵里,她说:“…跟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一旦走了,就追不回。有些门,一旦关上,就打不开。
这章叫选择,是因为如果今天公主任由驸马去河里找,而狠心地坐视不理,她就真的失去了这世打开驸马心门的机会。
好在公主在最后一刻做了选择,也将驸马在黑化的路上拉了一把。
此时此刻,我点一首麦振鸿的《恨爱交加》(抽烟望天状~
明天继续~
第35章 别扭
晨光微熹,秦嬗坐在蒲团上,一半身子趴在榻边,人睡得迷迷糊糊。繁星端了早膳进门,见到这场景,上前将人叫醒,道:“公主…”
秦嬗醒来,立马将手指竖在唇边,指了指榻上,繁星顺着看过去,孟淮正睡得香甜。
昨夜他晕倒在秦嬗怀里,四个太监把人抬回来,勉强灌了汤药就一直昏睡着。繁星识趣地压低了声音,道:“公主,隔壁腾了一间房,你去休息一会儿。驸马吃了药,一时半会醒不来的。”
“不必了。”秦嬗一面提孟淮捻好被子,一面转头问她:“驸马的东西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只是…”繁星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繁星招招手,一个宫女拖着木盘进来,木盘上放着的正是孟淮的包袱,秦嬗丢下去的那个。
秦嬗起身,伸手翻了翻,里面三件衣服都有撕裂的口子,可能是顺流而下挂在水边树丫上扯坏的。
“这肯定是穿不了了。”繁星担忧地说,“坏成这样了。”
秦嬗拿起其中一件还算完整的,命人拿出了针线匣子,随后她走到桌案前坐下,一针一线认认真真补将起来。
繁星见状,把其他的交给随行的针织宫女,等人都退下来,她嘟着嘴在秦嬗对面坐下,手里帮秦嬗挽着线,嘀咕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公主不是自己找罪受?”
秦嬗抬眼看了繁星一眼,后者缩着脖子,压低了声音,“公主瞪我,但我还是得说。公主成亲以来,我们都看在眼里,驸马对公主可算是千依百顺了。”
“你是我的宫女还是他的宫女。”秦嬗手上不停,在匣子里找与这件衣服颜色材质相似的锦线,又道:“而且,你之前不是看不惯驸马的吗?”
“之前我是觉得驸马没权没势,配不上公主。但后来又想想,我们公主已经很厉害了,权势我们自己有,何必找个大爷供着,所以像驸马这样的反而好。”
秦嬗被她拍马屁逗笑了,繁星见她高兴了,顺着话头接着说,“但公主有点不好,我还是得说。”
“噢?”秦嬗挑眉,“我哪里不好,你倒是说说。”
繁星壮着胆子道:“公主面对驸马的时候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我们时常瞧着,上一刻还有说有笑,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了,想着办法折腾驸马。驸马这次得了伤寒,不是就公主不许他坐车导致吗?!”
秦嬗听了嘴角向下,不满地啧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针线,繁星怕她责备,心想索性说完,便抢白道:“我不是担心驸马,我是担心公主。公主本就有失眠的病症,太医说了得保持心绪平稳,才能调整周息,养好身子。可公主要总是气性这么大,可达不到调养的效果了,得不偿失呢。”
繁星道:“公主,我看啊,万事要是放平和些,驸马好不好,说到底您心里最是清楚明白不是吗?”
秦嬗听罢,转头看了看榻上熟睡的孟淮,低垂眉眼,朦脓含情,静默不语。
此时传来通报,驿站的主事抖索索站在门外,秦嬗抬眸,眼中恢复平日的精明,道:“进来吧。”
那主事由韩策带着,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繁星知他们有事要谈,便与韩策一起退了出去。
到了走廊上,韩策问繁星,“公主没事了?”
“没事了呀。”繁星摊手,“由我出马,还能有摆不平的事!?”
韩策抱着双手,透着不屑,“多费这么多口舌做什么,驸马既然惹得公主不高兴,绑起来给公主赔罪便是。”
繁星被他的一根筋闹的脑壳疼,她揉了揉太阳穴,道:“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这是他们的事,你要是横插一脚,动手伤了驸马,公主事后反怪你犯上怎么办?”
韩策被她问住了,一时语塞,繁星拿眼觑着他,韩策浑身毛毛的,不自然地动了动,提刀往楼下去,道:“你看什么看!我们当兵的哪会这些弯弯绕绕。”
繁星摸着下巴,玩味地道:“我寻思这也不是弯弯绕绕啊,不过人之常情,有媳妇的人应该都懂啊。”
“我又没去媳妇。”韩策站在一旁嘟囔道。
“没媳妇?”繁星想了想,突然跳到他跟前,笑道:“校尉,你长这么大,该不会都没跟女孩相处过吧?!”
韩策被人看穿心思,耳朵條地发热,顿感此地不宜久留,闷头不语快步走了。
再说秦嬗在房里提审驿站主事,其实说不上提审,只是有些情况她与其到了郡县衙门,看粉饰太平的奏报,不如在乡间问问最底层的官员。
秦嬗气势威压,一言不发就让人如芒刺在背,在加上那主事身材肥胖,灰扑扑的棉袍裹着身子,透不过气来,不多时已经满头大汗了。
“主事不必紧张,”秦嬗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只是问些小事。”
主事手里攥着个手绢,想擦汗又不敢动,不上不下尴尬地举着,秦嬗和缓地说:“弋阳的蝗灾很严重吗?”
“这个,也不算吧…”主事瞄了秦嬗一眼,马上改口道:“今年还是有些严重的…”
“我记得去岁在父皇的奏报中看到过,父皇当时批的是尽快寻找办法,稳定灾情,怎么今年还这样呢?”
“这个,这个属下就不知了,可能郡县衙门还没找到有效遏制蝗虫的办法吧。”主事几番掂量地说话,秦嬗并不打断,他稍稳了稳紧张的情绪,接着道:“公主您也知道,蝗害本就是乡间地头出了旱涝之外最大的灾害,那些虫子个子小,但危害大,而且命硬,都把虫卵用土埋起来了,你猜怎么着?”
秦嬗示意他往下说,“虫卵都埋起来了,可到了秋天,他们居然又从土里爬出来,密密麻麻的,跟闹鬼一样,一转眼庄稼都没了。”
主事说的是事实,中原耕地广,务农者最多,粮食也是充盈国库,行军打仗的根本,一旦某地发生了蝗害那就一年白干。
由于蝗害自古以来,都没有特别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且蝗虫繁殖快,生命力强,常有人认为这是天降惩罚,立起了蝗神庙。
“各地百姓立了几十座蝗神庙,都没啥用呢。”主事小声补充。
当然没有用了,求神拜佛,不过是人们对无法解决的事务的妥协罢了。
秦嬗点了点头,道:“主事能主动收流民,也是功德一件,我定会为你记上一笔的。”
主事一听,乐开了花,忙跪下谢恩,秦嬗摆摆手,嘴角噙着笑,“罢了,我再问你,对于父皇实行的新政豫州地界实行得怎么样啊?”
主事的膝盖还没跪下,将将停在半空,他面皮抽动了一下,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复而笑着提起头来,道:“自然政令畅通,不敢耽误啊。”
“各国旧民皆可入籍,一视同仁?”
“是…”
“有才之士皆可评定品级,入朝为官?”
“…是。”
“老有养,少有学,村郭内,学堂里不论贵贱?”
正说着,榻上突然传来了咳嗽声,主事一激灵,谎话到嘴边,没脸说出口了。
榻上的幔帐被掀开一角,秦嬗提裙走过去,见孟淮睁开了眼睛,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想喝水吗?”
孟淮沉默片刻,道:“…想。”
秦嬗将人扶起来,靠在引枕上,她瞧了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主事,“别愣着,把水给驸马拿过来。”
主事恍惚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自始至终低着头,将一杯水递给秦嬗,秦嬗转头将水送到孟淮唇边。
孟淮看了看屋子的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秦嬗见他发怔,皱眉道:“不喝吗?”
“...喝。”孟淮仰着脖子,就着她的手喝下去。
“主事,无妨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当着驸马的面也可以说。”
主事伏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卑职真无话可说了。”
秦嬗起身,在他身旁走了一圈,最后终于大发慈悲,拍了拍他的肩头,“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主事再三叩谢,连跪带爬滚了出去。
秦嬗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幽幽道:“驸马,豫州的水比我们想象的深得多呢。”
孟淮倚在榻边,半晌不说话,秦嬗转过身来,将桌案上的衣裳拿起来扔到他手边,憋了半天,才将对不起三个字蹦出来。
话落在孟淮的耳朵里,没有抬头,目光深深,盯着那件袍子。
第一句软话说出口了,后面的就也就顺畅了,秦嬗道:“这件已经补好了,剩下的让宫女们想办法。”
长袍上撕裂的口子都被缝好了,秦嬗女红很好,几乎看不出接口。
孟淮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准备起身谢恩。
秦嬗见他气喘喘的模样,连忙抬手打住,“罢了,你心里还气我,别委屈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