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水未央
他说的大公子是指项晖,这么浅显的道理项蒙能想不明白吗?只是他真的有些累了,不想再管了。
他颓丧跌坐在榻上,撑着额头道:“…行吧,准备车马吧。”
今次不论结果怎样,他都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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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消息的时候,项晖这边正在忙呢,今年庄稼倒没有被蝗虫吃掉,然正在收割时候突降暴雨,田地被淹了一大半。连续两年收成不好,一些农户受不了了,特别是入关来的他国旧族,本来处处受限,受尽歧视,现在连吃的都没有了,故而这儿逃田者和流民最多。
吴王前日下令,为避免混乱越演越烈,要求各地开仓放粮,救济流民,尽量将他们都安抚下来,项晖今天正在忙这件事。
桂花村是西县东北方向的第一村,是来往冀州的首个关隘。冀州近两年治理不错,老天爷给脸,都是大丰收年,所以逃往冀州的人很多。
项晖在桂花村东头的农场寻了一片大空地,在空地上搭起一丈高的木台,他坐在木台上大伞低下,盯着下面的衙役将粮食化成粥,分给聚集到这里的流民,另一拨按照户版人头将粮食分给他们,并劝起返回原村。
但去岁留存的粮食实在不多,大半都给了有关系的粮商,他们再囤积起来高价出售,中间差价进了官商各自的腰包。
只要今年能在将粮食收上来,就不会被发现,已经连续干了好几年了。哪知项晖的时运如此不济,倒霉事都被他遇到了。
今天特别热,农场上的人也很多,热锅里的水汽蒸腾,项晖作为一个大胖子浑身都湿透了,刚准备回县衙休息,这时有他叔父的人来报,说宜春公主正在来的路上。
不过两刻钟后,秦嬗果然带着人来了。她今天没有坐车,而是骑马来的,一身箭袖劲衫,长发也扎了个马尾,透着男子般的精神头。她翻身下马,由一队黑甲侍卫簇拥走来,半袖朱红护心甲在一片黑色中尤其引人注目。
“公,公主…”
项晖笑呵呵跑下去,准备跪下迎接,秦嬗抬手打住,她环视一圈,走到衙役正在熬的粥锅跟前,项晖赶紧道:“诸位,这是长安来的宜春公主,来看诸位了。”
那些来领粮食的人多是最底层农户百姓,认识最大的官就是村长,哪能认得到什么公主,项晖高声喊完这句,没有人给他相应。
无数双呆滞的饥饿的彷徨的眼睛盯着他,项晖害怕这样的眼神,现在这样的眼神看似虚弱,但人数一旦多起来,就会激发出仇恨的眼神,这样的人便有了力量。
“县丞大人,”秦嬗也没管项晖给她戴高帽,直接拿起热锅里的勺要了一勺粥,清水一般的粥从勺里流失,上面飘着零星的米粒,“这就是你施的粥?”
项晖舔着脸笑了笑,抹了一把汗,道:“西县去年收成不好,县衙粮仓也没粮了。”
“是吗?”秦嬗冷笑着,又去看按人头发粮食的那个档口,拿起账簿来往前翻了两页点着其中一户人家,道:“三口之家,家住丰田村,离此地约百里,没有马匹的话走路要三四天,你给他们不到三合的米,他们怎么吃?”
秦嬗晃了晃米袋子歪头问道,项晖眼下只会擦汗,嘴里只剩这句,“县衙也没有余粮了。”
“这样吗?”秦嬗招招手,两个龙啸卫上前来,她吩咐:“知道县丞大人的家在哪儿吗?去他家的粮仓把他的粮食搬过来。”
项晖一听想去拦那两个侍卫,然人家都是皇家亲卫出身,一个眼神就把人吓回来了。
“公主!”项晖作势要跪下,哭道:“您不能不讲道理啊,那是我的私粮啊。”
“你嚎什么。像什么话?”秦嬗给了身旁一个眼神,有侍卫从她身后出来,一边一个将项晖架起来,跟在秦嬗的身后往木台上走。
秦嬗边走边道:“项大人,我这是在给你树政绩啊,上面要是知道在此危急时刻,你能拿出自家粮食来赈灾,那是无私无畏、大功一件啊。”
“可…可…”
“别可是了,趁他们拿东西去了,我问问你政务,”秦嬗坐在方才项晖坐的地方,问他:“太守印制的《祛蝗册》看了?”
“看,看了。”
“是按照上述的做法教导农户的吗?”
“这…”项晖的眼神有些打飘,“教,教了。”
秦嬗嘴角扯了扯,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步,道:“好那我问你,田间地头雀鸟之类不可抓,为何?”
“因…因为…”
“因为雀鸟是蝗的天敌,留着他们能遏制蝗虫滋长。”
项晖感觉膝盖发软。
秦嬗接着问:“焚烧蝗虫为何收效甚微?”
项晖低着头,一张白白的大脸涨成粉色,答不出来一个字,秦嬗站在木台上,向一个侍卫低语几句。
那个侍卫清了清嗓子,对着台下高声问:“公主询问各位乡亲,焚烧蝗虫为何收效甚微?答对者可奖励十合粮食。”
此话一出,本来焉焉的流民都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围到台下来,秦嬗点了其中一个老者。
那老者骨瘦嶙峋,扯着嗓子喊还是听不清,他身旁一个年轻人道:“老人家说:蝗虫可厉害,烧成虫没有用,得在他们还是幼卵时候翻找出来,用火焚烧!”
秦嬗笑着点了点头,她的侍卫接管发粮的衙役,将两袋粮食分好给答话并传话的两个人。
其他人见公主言出必行,立践承诺,便更加积极了,争着举着手。粮食越发越多,好在项晖家的粮仓搬来了,粗略一称,竟然有一千石之多。
“百姓真可怜,父母官对农政一窍不通,他们能活下来全靠自己。”
秦嬗如是说,项晖无地自容,她又指了指堆在场中的粮食道:“县丞每年三百石,项大人你不吃不喝三年也积攒不了这么多啊。”
秦嬗命她的人将粮食分下去,转身坐下来看着低下有秩序的分派粮食。为官两年心血不过半个时辰就被领空了,项晖犹如被人挖了心肝一样,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秦嬗瞥他一眼,冷声道:“贪污受贿,中饱私囊说的是你,不通政务,尸位素餐说的是你,我没冤枉你吧?”
项晖跪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秦嬗道:“别搞得我以势压人一般,你要觉得委屈,大可辩白。你要是不说,现在就在认罪书上画押!”
她将一方卷轴扔在项晖跟前,卷轴铺开上面条条件件说的明白,项晖猛地抬头看秦嬗,“公主,你怎么…”
怎么知道如此清楚!?
秦嬗懒怠回答,侍卫抓起项晖的手涂了红泥,就要往卷轴按。项晖当然不肯,上面还有伙同项蒙的罪状,他可不能害叔父啊。
他扭着肥硕的身子誓死不从,这时候项蒙赶来了,他撩着衣袍冲到木台上来,一把将卷轴抄起来看了一遍,字字属实,却又字字诛心。
“不认!”项蒙对秦嬗喊道:“一个字都不认!”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我有句话不吐不快,上章驸马差点被打死了,怎么没一个人怜爱他?(捂脸)
亏我还花了大力气写他那刻的心理历程,写得我热血沸腾,结果没一个人关心他啊?(Excuse me?)
人家还是不是男主了?!请大家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叉腰、超凶)
第58章 逼问
吴王带着人马往乐昌郡赶,本来车马疾行已经很快了,但吴王心中总觉得慌乱,天亮后雨停了,他换了一匹快马,继续赶路。
中午行到某个小村外,看到当地的里长正聚集流民施粥舍粮,他回身问一个跟班小吏道:“项晖今日是不是也要开仓放粮?”
那小吏有一本小账记着吴王所有下过的令、嘱咐过的事,他翻开那本子一查回道:“是,是今日。”
“西县哪还有什么粮食,都被他们叔侄贪了了,别出什么事才好。”
他念叨着这句,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怎么刚好他教训了孟淮,老家就被人烧了,怎么刚好今日西县放粮,怎么偏他今天离开弋阳。
一条条一件件,联系起来都太过巧合,然而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无非都是人为。
在一霎那间,吴王想通了所有,登时破口大骂,“秦嬗!贱妇!”
他拔出身上的佩刀朝官道旁的柳树砍去,一人抱的大树生生被拦腰砍断。
他跳下马来朝乐昌方向拜了一拜,跟着他来的人全都跪了下去,吴王咬牙道:“母亲,搅您灵寝者,我若是查到是秦嬗所为,我必杀她提头来见!”
说罢他调转马头,往西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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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嬗出发之前,也在卧房悄悄设了香案、贡品,房间里没有下人,只有屏风后的孟淮在沉沉昏睡。
她跪坐着道:“老王妃,你我从没见过,我却将气撒在你的灵寝上,是我的错,我先向您道歉。”
她朝着香案拜了拜,起身后背脊挺直,房中没有灯,只有月亮冷静的光影照在秦嬗脸上,她说:“但今日,你的孩儿不忠不义,称霸一方,鱼肉乡里,实在难当大任,我想这也不是你想见到的。”
她挽袖倒了一杯酒,执着杯子,幽幽道:“为防您的孩子日后干出更大的错事,不如我现在将他拉下马。他老了,该由我们年轻人上位了。”
而后秦嬗将酒撒在了香炉中,白色的烟灰一下子腾起来,秦嬗的眼神迷乱在其中,看不真切,她穿戴好护甲后,往屏风的方向深深地看一眼,而后毫不眷恋地转身离开。
秦嬗走后不久,一只白鸽扑啦啦停在卧房的窗台上,彼时阿萨刚好由人扶着进来看孟淮。
下人怕白鸽会吵到孟淮修养,扬手便要赶走,阿萨拦住了比划着说不要伤害。
下人知道这燕人是驸马的老护卫,当年救了驸马一命的,不能得罪,便随他去了,让阿萨坐在榻边,自己关门出去了。
那只白鸽还在窗台跳来跳,怎么都不肯走,最后居然还跳进来,落在孟淮身侧去啄他的手。
阿萨看明白了,这是只信鸽,他伸出手将白鸽抓住,可脚上却什么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阿萨将鸽子放开,白鸽扑扑翅膀,朝着外面的天空飞了出去。阿萨就默默地守在孟淮身旁。
他似乎在做噩梦,梦里有很可怕的事,不然他不会紧皱眉头。
这时,孟淮动了动,阿萨探身握住他的手,只听他低声呢喃:“...公主…别怕…”
阿萨的手一滞,想起那日十几个太医围着孟淮急救,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唯独不见他的妻子,那个魏国公主。
她一直在书房里,倒是有很多侍卫进进出出,像是在安排什么事。阿萨的箭取出来后,就始终守在廊下等着最新的消息。
直至第二天早晨,太医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阿萨一下子就清醒了,笑意冲到眼睛里。有些婢女小厮甚至高兴地拍手,众人都欢欣鼓舞时,他看到秦嬗远远地立在回廊尽头,举袖按住了眼睛。
阿萨正想着,突然窗户外面闪过一道人影,他虽然不会说话了,也不能走路了,但机敏还在他拿起一个茶杯,当那个人影再次晃动的时候,猛地一掷。
然而一点声都没有,奇怪。
肯定是打到了,但怕引来旁人,那人就咬死不吭声。
也算能忍,阿萨想。
什么来头,待会看看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人影果然又来了,她应该猜到了屋内的人不是威胁,不然早就叫开了。
她趴着窗沿露出两只眼,左眼青了一大块,就是刚才被砸的。她看到榻边的阿萨,惊讶地低呼:“阿萨大人?!你还活着?!”
来者正是丝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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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嬗这边正与项蒙僵持不下,她听到项蒙说“不认”的时候,不禁笑出了声音。
项蒙内心忐忑,深知这遭是过不去了,但还是要嘴硬,问秦嬗:“公主笑什么?”
秦嬗指了指台下领了粮食,渐渐散去的百姓,道:“我笑我今日都要将你伏法了,还要帮你维持颜面,若是我在这里将你连同党羽所作所为说出来,你说低下那些百姓听了,会不会暴动?!”
她猛地拍响手边的案几,项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人在他身后往膝盖一踢,项蒙跪倒在秦嬗跟前。
项蒙的汗水滴在木板上,咬牙道:“公主,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对你动手可是王爷,不是我,你有本事有气性为何不找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