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水未央
他坐在矮墩上看着秦嬗,适时地给她换额上的布巾。
“丞相知道吗?”秦嬗问。
“知道啊,当时就我和他在,他看到也吓了一跳,不过老头很快有了主意,只对我说好好照顾你,转头就走了。”
秦嬗又问:“新帝登基了?”
“登了。”符临江道:“孟氏姐弟祸国,害死了帝后,又杀了太子,祁王悲痛登基,安夷将军勤王有功,晋升为卫国将军。”
“他倒是遂了心愿,”秦嬗冷笑,卫国将军可以与车骑将军平起平坐了,且戚铉本就被魏帝打压地抬不起头来,现在更是无法与李悟抗衡了。
秦嬗正如是想着,有人回丞相来见,她忙叫人请进来。
卫封还未脱下官袍,来的匆忙,抬手按下准备起身的秦嬗道:“公主,朝中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有一计,可以牵制李悟,避免他一家独大,妄揽朝政。”
秦嬗抿着泛白的嘴唇笑了,道:“我也有一计,不如我们同时说,看是不是同一件事。”
卫封点头,清了清嗓子,却又犹豫了,道:“只是,公主怕是担负太多,日后永无宁日了。”
“无妨。”秦嬗摇头,她的人生本就永无宁日,活着就是折腾。
卫封劝慰无果,只能遂了秦嬗心愿,深吸一口气,两人同时出四个字。
“镇国公主。”
“镇国公主。”
是的,按照魏国古制度,有了封号的公主可再进一步晋封,而镇国二字乃是公主中的最高级,象征皇家女儿无匹的尊荣,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般身份是可以像亲王一样治国理政的。
李悟领导的新派已经拧成一股绳发动了宫变,老派里国舅爷被降了官职,卫封可惜是文官,武将中没有威信,戚铉之前被打压,差些意思。群众无首,极有可能被李悟分崩瓦解,进而吞噬。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当务之急是要推举一个领袖,这个领袖不一定要权重但一定要位高,要够格镇压住众人。
其他在藩的亲王不消说,谁也不服谁,推举出来包藏祸心的更加添乱。
而在长安的魏帝子嗣中,其他公主不必提,剩下老六、老七两个皇子都是半大孩子,不堪大用。
算来秦嬗既勉强算是嫡公主,而且她的胆识气魄有目共睹。卫封这几日没有白忙活,他着人在宫散布传言,说混乱之时,宜春公主单刀匹马闯入凤凰阁,杀了叛贼孟婕妤,当孟淮要强逼她走时,她誓死不背叛大魏,实乃女中豪杰。
就此,本来经过吴王一事,秦嬗她的身名就不错,早就已经打响了,现下更是威名赫赫,如雷贯耳。这一切是卫封在为秦嬗铺路。最要紧的,是秦嬗极其聪明地藏住了虎符,没有被其他人找到。
要知现在李悟没有虎符,很多地方的驻军和刺史都不认、不服他来着。
“气氛和时机已经到了,”卫封道:“公主,明日我就请求皇上封你为镇国公主,并期许你一同参政。”
眼看秦嬗的人生又要开启新的篇章,她的内心却极其平静,毫无波动,经历两世的种种,她已经能做到处变不惊了。
可卫封以为她会害怕,难得挤出一丝笑意,拍了拍秦嬗的手,道:“公主放心,老臣会竭尽全力辅佐你。”
秦嬗也笑了,道:“多谢丞相。”
“这便是了。”卫封欣赏秦嬗身为女子却如此镇定自如,他道:“无须怕,人生本就要战风斗浪,大起大落,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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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交给卫封,待他走后,秦嬗招来韩策,只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精神萎靡。安慰话秦嬗一时说不出口。
她只问:“繁星的丧事安排好了?”
韩策点头,“都安排好了。”
秦嬗眨巴眼睛,一滴泪落下来,“都是我害了她。”
韩策本来与繁星商议好今年成亲的,现在遭此剧变,万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他抬手擦擦眼睛,秦嬗看去,三十多岁的男人哭成泪人。
天道无情,可有许多人仍旧有情。
秦嬗从哀伤里挣扎出来,她镇定了些,低声道:“我问你,九皇子怎么样了?”
韩策愣了愣,没想到秦嬗会问这个,他道:“还活着,李悟好像要请示陛下,也就是新帝,凭他定夺。”
“他当然不敢杀皇子了。”秦嬗鼻子里哼了一声,“皇子当然只能有新帝来裁决。杀了无辜婴儿,李悟可就犯大忌了。”
秦嬗思忖半日,让韩策附耳过来,悄声与他交代了一件事。
他瞪大眼睛,本要拒绝,可看着秦嬗胸有成竹的眼神,他明了公主一向有主见,而且事实证明,即便她不能料事如神,也能力挽狂澜,及时止损,将事情走向牢牢把握在自己掌中。
故而,自己还有什么可进言的呢。韩策能做的,就是听命。
于是他领命退了出去。
秦嬗等人走了,她一人躺在榻上,闭眼许久疲惫至极,却毫无困意,她撑起身子,披上外袍,一面咳嗽着,一面从紫檀木架子上取出一张舆图。
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现,当时她就是拿着这张舆图,问孟淮:你想不想外放做官。
几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昙花一现,不过须臾,那才是短。可于时间流逝,时代变迁,人生几十载不过一展眼,有何况几年光景呢。
可时间流逝如水,其记忆却可以无限丰富,有无限大的力量,就如此刻,秦嬗看到这幅舆图看到当时她亲手画下的豫州那个红圈,回想当时的壮志勃勃,想要逆天改命。
她如今倒是真改了命数,镇国公主这个名号不是每一个皇家女儿都能晋封的,秦嬗一步步筹谋,有行差,也有踏错,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可这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又或是梦中平淡生活才是她真正向往的。
那个爱她的人已经远走,她得了顶峰的权势,值得高兴吗?
一直坚强隐忍的秦嬗这时候终于落下泪来,她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舆图上北上燕国的路途,心里祈祷孟淮千万别走陆路,当心被李悟抓住,可看向海上时,思及现在正是台风等多发时候,走海路也是凶多吉少。
为此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有生之年,他们还能不能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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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策的事办的很快又妥帖,宫中传言九皇子病重,医治无效,新帝将梁王的封号改为殇,体面下葬,这已经很是仁慈了。
几天后,长安局势平稳下来,某日天未亮,韩策架着马车出了城门,走到南郊后韩策将车停好。
秦嬗从车上下来,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雪白可爱,孩子还在睡梦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获得新生。
孟洁那句话打动了秦嬗,她说九皇子是她毕生的耻辱。可秦嬗却觉得没有人生来带着原罪,他们无法选择父母、家庭、国别已经很不公了,若再给他背负一份仇恨,那未免太过可怜。
秦嬗不知道也就罢了,她知道了就不会让自己的悲剧再次上演。
哪怕孟洁亲手杀了父皇,祸了魏国,秦嬗也丝毫不觉得自己圣母,救赎小九,就如同在当初救赎的自己。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在最开始,有个人能带还是婴儿的自己出宫,哪怕不当这个公主,但起码人是自由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才是真正的修改了命数。
秦嬗是晚了,来不及了,可小九还可以,他这么小,什么都不知道,白纸一张,他会有最光明温暖的未来。
秦嬗无法达成的夙愿,无缘享受的自由生活,都交给这个孩子。
她看着韩策驾驶着马车消失在长亭古道尽头,恋恋不舍地回身往城里走。
此时天刚刚亮,雾气朦脓,秦嬗一身素色曲裙走在水雾中,往日繁华热闹的店铺还没开张,只在城门楼外有个面摊支了起来。
老板招呼秦嬗,“夫人,要不要来一碗啊?”
秦嬗停住脚步,看那简单的一摊、一人、一碗面,盛着人间百态,酸甜苦辣。她嘴角扬起了微笑。
“来一碗吧。”
老板高兴地开张做生意,秦嬗坐在矮桌上,托腮发呆。不一时,有一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镇国公主…”他唤道。
秦嬗侧目,也唤道:“卫国将军。”
李悟皱眉,“找了你半日,怎地在这里吃这种东西。”
秦嬗淡淡道:“你要吃便吃,不吃就走,不要打搅老板做生意。”
“我以为你会去找你的驸马。”李悟道。
他想要激怒秦嬗,可秦嬗十分冷静,她视线平平,好像在看李悟,又好像看着远方,她道:“他有他的归乡,我也有我的去处。如果老天怜悯,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希望你们永远见不到。”李悟道:“因为公主殿下是永远属于大魏的。”
“是啊,”秦嬗挑了挑眉,道:“我会与你相对,永不妥协,不死不休,全始全终。”
李悟凝眉,戾气在眼中一闪而过,他勾起嘴角,“一言为定,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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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大雪漫天盖地,山野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视野尽头忽有几簇黑影,转瞬之间快到跟前,原是一线骏马疾行仓皇逃来,坐骑之上的男人大氅翻飞,伤痕累累,血迹凝结成块,集在胸前,看着骇人,这是燕国的昭武王。
五年前,他与李悟勾结,设计杀死魏帝,并祸水引向孟氏姐弟。他哪里知道其中有秦嬗和孟淮的力挽狂澜,王子居然逃出生天,还一路躲过魏国的围追堵截,从青州出港走海上到了幽州昌黎,进而回到了燕境的木弄城。
本来昭武王是想要将杀死魏帝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哪知王子报仇雪恨并活着回来了,燕民将他奉为战神,崇敬至极。
好在孟淮似乎并不知道昭武王的计谋,还是尊称昭武王为皇叔,并以调理身子为理由,继续让昭武王协理政事。
因孟淮身旁高手云集,且民心所向,他若那时候杀了孟淮,难免引火烧身,故而想先做做样子,留孟淮一时片刻,日后再寻时机以除后患。
哪知日后就没边了,孟淮迅速发展势力,并连打了几场胜仗,分别在柔然、匈奴手里拿下了五六个军事重镇。
原来对于昭武王执掌燕国政事持观望态度的大臣,都转投了孟淮麾下。
如此,小王子就不能再留了,可孟淮已经慢慢长大,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年少体弱,任人宰割的小王子了孟淮就防着昭武王会行暗杀之举,处处谨慎,坐卧行事极为小心,昭武王屡次失败后,决定要发动政变。
他的这些心思孟淮都看在眼里,昭武王约他去纳鲁河狩猎,孟淮将计就计在那儿事先设下埋伏,打得昭武王措手不及。
是以,才有了现在这场追击。
昭武王眼见身旁的亲卫一个个倒下气绝,他知跑不过了,对后面喊道:“桑措!我是你皇叔!你不能赶尽杀绝!”
漫天大雪之中,一人骑着汗血宝马撕破重幕,坐骑撕叫,黑蹄扬起,尘雪交加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见他弓如满月,一根劲箭搭在弦上。
不管前方逃跑的人如何咆哮求饶,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拉弓、瞄准、松手一气呵成,而劲箭锋利,不惧风雪,大力地刺进背心,插进内脏,昭武王立时毙命。
丝丝在石头城的宫殿中伺候,三月前孟淮带领燕民从匈奴左贤王座下谷蠡王的手里,夺回当年燕国的首都,极大的振奋了军心。
不光如此,石头城保存完整,能很好地抵御风雪,他们再也不用在秋季拼命寻找过冬的地方了。要知道北地的冬季冰雪无情,有不少老弱妇孺都熬不过去的。
不过现在王子回来了,燕国会越来越好的。
丝丝一面将铜炉烧热了,煮了汤药,坐在厚厚地粗织地毯上等着孟淮回来,他今日有大事要做。昭武王预谋叛乱,孟淮得了消息,还敢畅快赴约,虽有已经安排,但丝丝还是为他担心,她走下两层台阶,迎着窗棂中透出来的雪光跪地祈祷,祈祷王子能平安归来。
正默念着,外面传来阵阵欢呼声,声音激荡着,丝丝慌忙站起来,还没冲出去,厚厚的门毡被掀起来。有不少人带着凌厉的风雪大步走进来。
丝丝被雪光刺痛了眼,抬起手挡了一下,只听唤道:“丝丝,快去取酒,王子今日大获全胜,我们没伤一个人就拿下了昭武王全部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