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腰际没了那枚锦囊,有些空荡荡。
侍从于是觉得眼前这位年轻朝廷命官的神情,竟有一瞬与他先前所见的那位姜二姑娘重叠在一起,是一种奇异的、晃悠悠的沉重,像是黑沉沉的水面下有一面镜子,让折射上来的光都显得昏暗。
过了好久, 张遮才开口。
他问:“姜二姑娘走了吗?”
侍从点点头道:“对,好像已经和姜大人一道回府了。”
张遮便微微闭上了眼,沉默片刻,才道一声“谢过”。
侍从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
再一躬身,抬头已见这位大人重顺着园径向外头走去,分明暖风熏人醉的夏夜,背影渐渐隐没在层叠的廊下灯光尽头时,却仿佛是走在冷寂的秋霜里。
前日下过一场雨,冲刷了笼罩在京城上空的浮尘,长街的路面也被雨水洗了个干净。
车马声渐绝。
于是脚步轻踩在路面上的声音便变得明显起来,空寂,冷清。张遮脑海里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住的地方距离王公贵族们宅邸所聚之处颇有一段距离,过了这片寸土寸金处,两旁楼阁的高度便低了下来,渐次有些笑闹叫卖之声响起。
今早不慎打翻家中茶壶,母亲叮嘱他回来记得买个新的。
张遮便进了间打烊晚的瓷器行,选了套简单的邢窑白瓷的茶具,却听瓷器行的掌柜的陪着一名雅客立在多宝格前面叹气。
“清沽美酒,醉乡酒海,釉色清亮细薄,正称梅之瘦骨。周老板这一只梅瓶碎得可惜,我找了许多能工巧匠,倾力修补,却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远观倒与新瓶无异。”
“可近赏不得。您观这口颈处,细缝隐微,便巧匠能夺天工,也难以填去旧痕。毕竟是碎过的,您本珍之爱之,往后就更得细心看顾,否则有点磕碰都得散架,不可同弥合如新,刚出窑浑然一体时相比啦。”
“唉……”
……
张遮朝那一格看去,一只尺高的梅瓶立在当中,天青如玉色,胎质细腻,本有天成之美。可上面却有一道道细微的裂纹,乃是经过了修补后留下的,像是一道道被时光磨浅了却始终难以消去的疤痕。
柜台前面的伙计朝他看一眼:“公子也想买只梅瓶吗?本店什么都有的,您多看看?”
张遮才慢慢收回目光,道:“不用了。”
银钱付讫,带了茶具回家。
张母知他今日赴宴,怕他免不了席间的应酬,喝多酒,所以备了醒酒汤热着,见他回来,正好端给了他喝。
张遮心底一阵地酸涩。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觉到万般的颓然,末了却还是放轻了声音,对蒋氏道:“回来晚了,又让母亲挂心。您身子骨不好,往后还是早些睡吧。”
怎么说也是自己养大的儿子,蒋氏岂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连着好些天来,他都早出晚归,在衙门里公务一忙起来没个完,若说的确是事多繁杂也就罢了,可瞧着他的模样却好像除了公务,余事皆不愿去想,倒更像借此压住什么一样。
可他自小便很有主意,什么事都埋在心底。
蒋氏对他的事情知之不详,眼下看他若无其事模样,便知自己问了他也不会说,索性不问,只道:“便是你父亲当年都没你出息,他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你呀,娘只盼着你安平些,遇到个喜欢的姑娘成个家,就再好不过。至于荣华富贵,好虽是好,可要去追,要去逐,反倒把自己过得很累。”
张遮没有解释。
蒋氏叹了口气,便从这间普通的书房里退了出去,叮嘱他也早些睡,然后将门带上。
刑部有许多卷宗都被他带了回来看。
如今都高高摞在案头上。
边上灯盏的光焰轻轻摇动,照着那一行行墨字躺在纸面上,却无法进到眼底。
张遮觉得这光晃眼,便把灯盏移得远了些。
于是纸面上的字也暗下来。
他枯坐在桌案后面,像是案头上砚台里渐渐干涸的水墨一般,一宿都没动上一动。
初夏的天光来得很早。
市井里的声音又喧嚣起来。
蒋氏一早醒来煮上粥,以为张遮与往日一般天不亮已经上朝,便打算趁着天气热起来之前收拾房间整理庭院。谁曾想到得他卧房门前,才把手放上去,门便开了。里头床铺被枕整整齐齐,分明昨夜无人睡过模样。
再转头一看,书房门却是紧闭。
天未大亮,还有一点灯光从里透出。
她犹豫一下,到了门前轻叩:“今日不去上朝吗?”
张遮坐于案后的身躯,才轻轻动了动,像是终于被人从某个幽暗冷寂之所拉回来般,却是慢慢道:“今日不去。”
朝议叫大起的日子,他从未耽搁过。
昨日也不曾说今日告假。
蒋氏怔住,半晌没声,然后才道:“那我去市上买些菜,等吃了早饭再去衙门吧。”
她收拾东西出门,拎了只竹编的小篮子。
早上的集市正是热闹时候。
挑一只两斤重的黑鲤鱼,买了些嫩姜,香葱,韭菜,还有新鲜的豆腐,最后选一块看着不错的猪肩肉,一道放进竹篮,往家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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