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春景
但真的是傻问题?并不是的。
陈嫣抿唇无奈一笑:“不,不是背道而驰,他们其实是很相似的。”
若以学术主张论学术主张,这三家确实差异巨大!但若学术主张上升到政治的程度,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时代变迁,发展到现如今,三家其实早就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儒道法三家的诞生也不是突然之间的事情,而是有一个过程。而就和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一样,他们诞生的过程中不止有代表人物给其注入内涵与核心,也有不断吸收其他学派思想的过程!
也就是说各家学说形成的过程本来就有向其他学派汲取营养!更不要说这些学派还借鉴、吸纳了相同的古代先贤著作与政治主张!真要说大道朝天,各走一边,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而在学派基本成型之后,向别家‘学习’的脚步就更是没有停下过了!说的好听叫‘学习’,说的不好听叫什么,那就只能自由心证了!天下学派一大抄,大家都习惯了!就连被‘学习’的那一个都不会说什么,因为自身清楚自身也不干净!真要掀掉这一块遮羞布,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
陈嫣说的这些让桑弘羊沉默良久,他确实聪明,但依旧只是个不知世事的豪门小公子而已,这样的事情着实已经超出他的‘范围’了!若他是个愚笨的人,事情或许容易一些,他可以认为陈嫣年纪这么小,又懂什么呢?
于是她的说法完全就是小孩子的呓语,无须在意!
这等于是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当问题复杂到难以解决的时候,假装提出问题的那个人错了,这往往是最简单、最高效的办法。
但桑弘羊并不愚笨,相反,他算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所以他能够拨云见日一样明白过来!通过逻辑推理,通过自己的自主思考明白,陈嫣说都是真的!
所谓的学派打生打死,真的是思想不同,所以党同伐异?不不不不,大家其实根本不在意学术思想相同不相同!本质上是大家坐在了不同的位置上。
哪怕我们的思想完全一样了,但只要身在不同学派,也是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伙伴的。
多么残酷!剥落掉士人、学者们身上的光环、浪漫主义的理想,会发现大家都真实的可怕!没有想象中的道所在,吾所在!没有自以为的热血澎湃!甚至连温情脉脉的道理也是一厢情愿!
后世的人可能很难明白此时的人明白这个的感受!打个比方来说,后世的学生也会有爱国主义教育,大家在这种教育下长大,对祖国都是无比热爱的,而且会认定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好国家’!
其实用‘好’与‘坏’来界定一个国家,这本身就是有些可笑的了!一个国家的好与坏只有在对具体的人和事的时候才有意义,不然的话是根本无法定义的!
一个国家对自己的国民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因为要为国民谋福利,要维持国家运转,要保护...所作所为都能得到一个美好的解释!那对于自家国民以外呢?利益决定一切而已。
要承认自己的祖国在对外的时候不是那么光明磊落,甚至有的时候和他们宣传的大相径庭,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但又不得不承认(不过就算是这样了,人也依旧很难不爱自己的祖国)。
现在桑弘羊受到的冲击差不多就是这种类型的,身为一个读书人,信仰的一部分就这样被展露了出来,实在是、实在是......
甚至他受到的冲击更甚!因为这个时代的人更单纯,更加容易信任,这点又是和后世不一样的。
“自然的,若只是论各自学说要义,那还是很大不同的。”陈嫣最终还是安慰了一下桑弘羊。如果回归到学术本身,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也仅限于这个领域了。
到了两人要分开走的地方了,陈嫣上前了两步,笑着点点头:“明日再见了!”
陈嫣走的很干脆利落,好像和平常的同路分手没什么两样,就好像刚才说出那样了不得的话的人不是她一样!
桑弘羊摸了摸鼻子,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陈嫣这种完完全全的‘轻描淡写’有的时候是很惊人的——陈嫣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但在旁观者看来全然不是那样!
桑弘羊原本都因为这一段‘惊世骇俗’到了极点的话而坐立不安了,但陈嫣这种‘这都不算事儿’的微妙态度一时又让他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桑弘羊正好遇到正准备出门垂钓的公孙弘,于是恭恭敬敬站到一边:“老师!”
公孙弘看到这个学生只是微微点头,忽而又道:“小子可曾垂钓过?”
桑弘羊迟疑了一下,而后实话实说:“不曾。”
然后就被带着一起去了庄园中的溪水钓鱼,主要是公孙弘钓鱼,桑弘羊纯粹就是个放钓竿的架子,他哪里知道该怎么钓鱼!
公孙弘分了一缕心思在钓竿上,另外的注意力却是去了桑弘羊身上——桑弘羊确实是个垂髫小儿,但硬要说的话也不是个孩子了!按照大汉的算法,他今年十二岁(虚岁)。
民间男女婚嫁说是‘男子十五,女子十四’!按照这个说法,再过三年桑弘羊都能娶妻了,还能算是个孩子吗?
而且公孙弘以自身经历推知他人,并不觉得成人不成人这种事由年纪来定,更重要的是内心!他自己属于很早就懂事的那种,桑弘羊这个学生其实也属于这种。之所以看起来稚气,那不过是因为过去的人生经历实在是太顺遂了!
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从没尝试过用自己的肩膀担当,也不需要自己去想太多的事情!自然也就无法完成蜕变了...但这无法改变他这学生的本质。
“与翁主说了何事?见你魂不守舍。”公孙弘倒也没有迂回。
其实这些话是不太好复述给老师的,正如陈嫣会避开公孙弘说这些事,桑弘羊又不是傻的,难道不知道说出来大家会很尴尬吗?
但桑弘羊正处在一个降智打击中,人也挺迷茫的,下意识地就信任了公孙弘这位长者。
听完了所有话,公孙弘也无奈了...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的好嘛!而且由你一个小女童说出来,真的很让人心惊胆战啊!
公孙弘从很早开始就明白自己和一般人是不同的了!很多他能够一眼看出的问题,在别人那里就不是这样了!这就像是下棋,普通人只能看一步走一步,而换成是公孙弘,他能够看到这一步之后十步棋的交手!
也正是因为他看的到,所以很多眼前的手段在目光短浅之人看来就是不能理解的了!
他当初在海边牧猪的时候就选择了读书,其他卑贱之人根本无法理解他,要么觉得他好高骛远、痴心妄想!要么就觉得他应该先把日子过好一些再说!
那时候他在书里读到‘夏虫不可语冰’这一句,立刻拍案叫绝,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了!那些活不过一夏的虫子,你和他们说‘冰’的事情,他们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当时的公孙弘以为等到他继续读书,认识那些士人,就能结识许多与自己一般的人了。但真等到他成为读书人,才明白,这个群体虽然比平头老百姓普遍有见识的多,但依旧不够!
大部分也就是能看到五六步以后的情况而已。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确实是有些不同的...即使这点不同在很长时间之内不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丝毫的变化,但是确实让他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支撑!毕竟,他自己也需要说服自己——他的辛辛苦苦终有一天都是会有意义的!
而陈嫣所说的这些话,这个道理,在陈嫣的说法里,似乎是人所共知,只不过不愿承认,所以心照不宣。实际上哪里是如此!在公孙弘看来,这就是陈嫣从来未接触过几个普通士人带来的问题了。
就公孙弘所知的,能如此透彻、如此坚决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各个学派的领袖了!甚至有的学派领袖也不见得明白了,他们很有可能自己也陷入了狂热之中。至于公孙弘本人,他大概是七八年前渐渐明白的。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对于学说那些东西更加地冷淡了——他当然是个儒生,因为他还得依靠这一重身份行走,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是已经想通了的道理,所以公孙弘倒并不觉得受到了冒犯...相比起冒犯,他觉得惊吓更大了一些!
陈嫣的说法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她这个人的一些特质,虽然公孙弘一惯知道这个学生不同于一般,但此时还是难免感慨万千。
能看穿这些,第一要聪明敏锐,第二要体察人心...第三要足够冷静,冷静到跳开身处的环境,以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角度打量这一切,不然是不能得出一个这样刺痛人的结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