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春景
更何况,听音乐这种事不仅和音乐本身有关,和奏乐的人是谁也有关,和自己听音乐时的心境也有关!
桑弘羊固然是急着回家的,但此时此刻,分别的愁绪也是存在的啊!他还能和陈嫣同路一段时间没错,可是对不夜县,生活了这一段时间,留下了很多很美好的回忆,立刻这里总是一件挺伤感的事情。
即使他知道,明年又能再来。
乐音止,站在稍远一些地方的公孙弘点了点头。他也是要跟着陈嫣去长安的,不过家眷就不必了。毕竟舟车劳顿的,即使不夜翁主的车队算是安逸的,也比不上住在家里舒服。他的家眷中还有年事已高的继母,还是不要折腾了。
公孙弘虽然也是离别之人,可他到底不能和几个孩子玩闹到一起,所以这离别之会也就只能远观了。而作为一名儒生,虽然是半路出家的,他也同样接受了音乐教育!比起正统的那些儒生,自然多有不如,但鉴赏能力很高却不是吹的。
陈嫣和宋飞熊的琴瑟并不算是出类拔萃,但两人,特别是陈嫣乐音中透露出来的大家气象却让人侧目——她一定有一位名师教导,所以从一开始就被手把手教上了一条格局大的多的路。
奏乐这种事,或者娱人,或者娱己,或者兼而有之。娱人者是最多的,但那不过是乐伎之流,乐声靡靡,初听让人着迷,但听的愈久,便愈是明白其浅薄。陈嫣的乐声根本不是为了娱人,其中充满的是‘以我为主’,表达自己心声的意味。
陈嫣三人互相深深一揖,陈嫣与桑弘羊登上车驾,而宋飞熊只能留在原地,朝着逐渐远去的车队挥手。
上了车,直到从车窗里看不到人影了,陈嫣才将脸从车窗旁移开,端端正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叹了一口气。
桑弘羊倒没有舍不得宋飞熊的意思,所以离别之情就要淡的多了。想要宽慰陈嫣,便转移话题道:“嫣翁主与宋女郎琴瑟甚妙呐!”
陈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会说阿松的好话!”
陈嫣和宋飞熊的关系一步步升温,到现在已经很有些好闺蜜的意思了(至少陈嫣是这么觉得的)。所以称呼上也日渐亲密,阿松是宋飞熊的乳名,一般只有家人才会唤的。
桑弘羊平日里和宋飞熊的关系如何,陈嫣是有眼睛能看到的...说实在的,绝对称不上好。
宋飞熊的各种优点在桑弘羊这里,向来是奉行‘我看不见’策略。今次,竟然称赞了一番对方的琴艺,这也是少有了。
桑弘羊撇撇嘴,表示不接这个话。
陈嫣闷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纠缠的意思。转而道:“你倒是谬赞我们两个了,阿松的也就罢了,我的技艺我自己最清楚,不过初学,难登大雅之堂!你不过是因为是我友人,所以偏爱于我罢了。”
说着陈嫣看了桑弘羊一眼,又笑着摇头:“你从小在洛阳长大,洛阳三月花如锦,乐声寻常门户也可得见!多的是善音律的女子,比我们可强多了!”
为什么说音乐教育在女性这边的普及性与重要性还甚于男子这边?原因就在这里了。即使是穷苦人家,也会尽量安排家中女孩学一两样乐器。
这些都是史书上有过记载的,很多女性,即使出身困苦,却也有拿得出手的音乐素养。更重要的是,教育中赞同这一点,认为女性学点音乐有好处,于是一时之间风气大盛!
听陈嫣这般说,桑弘羊嗤笑了一声:“那如何相比?”
陈嫣说的是对的吗?真是对的!音乐教育在此时,特别是在大城市里,真的有够普及的。桑弘羊从小在洛阳长大,哪怕是从平民闾里旁经过,也偶尔能见乐声。其中也有水平高的,确实好听。
但这两者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贵族女子学习音乐,大多是出于贵族教育的要求,提升个人素养、品味之类,再不然就是自己喜欢。而平民家庭的女孩,除开极个别的情况,大多数学乐器,都是为了搏一个好前程罢了!
学乐器就得准备一件乐器吧,还得拜一个老师!乐器本身可以用差一些的、旧一些的,甚至家里几个孩子共用。但以此时的生产力,以及乐器生产的专业性、稀有性,乐器的价格都不会低。
更何况拜老师的开销是无论如何也省不下来的!在汉代学知识贵,学任何一门知识都贵!即使乐器普及让学乐器的学费在大城市里飞速降低,但也没有低到任何家庭能够不疼不痒地拿出来。
而且仔细想想,就算学乐器没有任何成本,家中已经能做事的女子去学乐器,而不是在家养蚕织绸做家务,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损失’了!这就像是后世某国近代时推动义务教育,即使不要钱,穷人家也不愿意送孩子过去!因为孩子在家能帮衬家里。直到学校推行了送午饭的政策,这才有了明显改观!
那么为什么大城市中的家庭都乐衷于送女孩子去学乐器?真的是因为这些家庭都喜欢音乐,拥有极高的素养,而且都很疼爱女儿,家里的男孩不学不要紧,女孩子一定要学吗?
当然不是啦!
众所周知的是,这些大城市普通人家的女子学乐器、跕屣(就是一种舞蹈的舞步),大多是为了游媚于贵富,进入诸侯后宫!就算退一步,调理的乐舞双绝之后,被人口贩子挑中,也可以成为富贵人家的乐伎、舞伎。
这听起来很惨,但乐伎、舞伎的价格一向很高,一旦家里出了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卖给人口贩子。女孩子日后能够过上富贵日子,家里也因此大赚一笔,摆脱穷苦负债生活,岂不美哉?
桑弘羊少年时代就是一个心里很清楚的人了,不像是个普通孩子。所以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能窥破那些女孩为什么学乐器...其亦有可悯之处,谁不是生活所迫呢?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此的不喜。
甚至让年幼的他觉得音乐、歌舞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拒绝去学。稍稍长大后读书,这才明白,其实音乐歌舞本身都是极其好的。但到了那个时候,原本留下的印象已经很牢固了,再也没有心思去学。
今日水边送别,陈嫣奏瑟,宋飞熊鼓琴,唯独他什么都没有,这是因为他压根儿不会呀!
对于陈嫣和宋飞熊奏离别之乐...哪怕是桑弘羊一惯讨厌的宋飞熊,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将她和乐伎之流作比啊!说到底,他是认可宋飞熊良家女身份,并且尊重她农家学者女儿的地位的。
“?”陈嫣不太明白,眼睛里的不解是明摆着的——这是当然的了,她虽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久,但生活圈子其实相对而言闭塞。很多她的圈子之外的东西,她依旧是现代人的思维。
桑弘羊笑了一下,但没有解释。
他大概能够猜测陈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嫣自小长在未央宫天子之手,出入有宫人婢女环绕,平常所见所交往的都是天家贵胄、侯门公卿子女,她哪里懂得普通人世界里的道理。
别的道理也就算了,这个道理的话,桑弘羊并不觉得陈嫣有必要去理解。
桑弘羊不说,陈嫣也就不问——这是桑弘羊一直觉得陈嫣的一个好处,别人不说,她也不会追问。想到她的好性格,他也是微微一笑。
陈嫣确实不会追问,这不是她没有好奇心,只不过‘不夜翁主’的身份背负久了,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因为她注意到,以她如今的身份,若是对一件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么别人再不情愿,也只能说出来了。
这是摄于她的权威,或者说摄于她背后的权威。
但是这样以势压人并不是陈嫣所愿的,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这样逼人家说不想说的,那又算什么?所以她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在别人不想回答,本身事情又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她会保持沉默。
陈嫣看着车窗外草木枯黄一片,忽而叹道:“我们是在临淄分道么?”
桑弘羊的目的地在洛阳,而洛阳以此时的疆域来说,正是天下的中心,地理位置上的。周平王迁都洛邑,或许也有部分原因是这个......毕竟按照古代的政治理念,本来就应该是天子居于中心。
至于说洛邑之前的都城符不符合中心,应该是符合的。当时华夏族活动的范围还没有如今这么大,所处的其实也是他们疆域内的中心。就如同现在的中心洛阳,等到将来南方彻底开发出来,也就无法说是中心了。
洛阳既然在天下中心,自然就是四通八达的所在,从哪里出发都能通向洛阳!不过在衡定路程远近,以及路上道路的情况之后,两人决定先同路到临淄。到了临淄后,陈嫣去长安,桑弘羊去洛阳。这三座城市都是此时的超级大都市,在此时彼此时间都有非常平整方便地官道,自然方便出行。
桑弘羊点点头:“对,临淄...当初与翁主初见也是在临淄呢!翁主要在临淄停驻几日?”
陈嫣‘嗯’了一声,点点头:“这次车队载了许多布帛与丝线,想在临淄发卖看看。”
自从上次将染好的丝绸卖给商人之后,栌山庄园的丝绸再也没有出手过了,一直攒着,就是为了等陈嫣回长安的时候顺路给捎带到临淄去。倒是长安,陈嫣只打算给亲近之人带一些礼物就算了。
毕竟对比佷容易得知,长安可比临淄远,运费就很惊人了!而两边价格相比,其实并不会比临淄高太多——临淄物价是很高,但一般都是粮食等农产品价格高,布帛之类的纺织品价格却在几个主要城市里算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