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春景
相比起礼仪,王温舒更难理解和触碰的其实是另一种东西。
礼仪虽然难,但王温舒能懂。而且他自忖,只要时间足够、自己下的功夫足够,花个几年的时间,自己也能同那些生来就是王孙公子的人物一样。但有一种东西,他连边都摸不到,始终觉得邈若山河。
玉堂居很漂亮、很舒适,这是每一个客人都会称赞的,王温舒在阳陵邑别馆呆的久了,也常常呆在这里,关于这一点他也赞同。
园池、花草、藤萝架、游廊、假山、小楼、小亭...王温舒清楚这是好看的,但是在好看之外让他说出个所以然,那真是半个字也没有。
半个月前陈嫣曾在玉堂居招待了她的一位老师,早就名扬天下的魏其侯窦婴。
魏其侯几年前就卸去了一切官职赋闲在家,可以说是很有空闲了,他本身就是陈嫣的音乐课老师,从那之后就更有大把时间教导陈嫣。
陈嫣邀请老师来别馆做客,其实是有些让老师散心的意思——窦婴有报效朝廷的夙愿,这样赋闲在家并不是他所愿的,只是时事如此,他又能如何呢?这两年国家稳定,然而中央朝堂之上永远少不了争斗。
天子也登位五年了,不可能一直按照先帝那一套做事,自然要有自己的班底。再加上太皇太后、太后参杂其中,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窦婴也只能算是这一波动荡中的牺牲品。
魏其侯也很喜欢陈嫣设计改建的玉堂居,两人弹奏乐器、讨论四时之景,又说到先贤颂景的名篇、人造景与天然之景之间的关系——总之就是这样那样的讨论。
王温舒早听说过窦婴的名字,虽说窦婴如今失势,可他的本事又不会因此而改变。出于好奇和别的原因,王温舒换上了仆从的衣服,就为了在旁当个围观群众。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些漫无边际的闲谈,从陈嫣在庭院里的造景,以及音乐,发散开来。似乎没有什么主旨,就是兴之所至,随便漫谈。
他们话中的每一个字王温舒都知道,但合在一起之后的东西是他完全不了解的。
王温舒当然受过教育,但是他的教育是很粗糙、很不成体系的!最早那一点儿底子就不说了,还是后来在千金医馆才真正学了一点儿东西,但依旧是应用性大于理论性,基本上都是一些‘有用的’知识。
而后学徒生涯,这个时候学的都是钱庄经营、商事之类,不过他也有在学徒之余自学。因为他在这个时候渐渐明白了‘学问’的作用,表面上看起来很多学问根本没有用到的地方,但实际上一个人的高度正是由此前积累的学问决定的!
后来他地位提升,更不用说了,甚至专门花钱找老师教导。
他学东西的时候很杂,什么都有涉猎,但什么都涉猎不深,算是个杂家吧。或许有的人会对他的学习方式嗤之以鼻,但他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样已经够用了。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学的要差。那些饱学之士又如何呢?有几个人穷经皓首之后学到的东西是真正有用的?学到最后,根本就是迂腐!
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确实感受到了某种失落——他和他曾经向往成为的人还是不一样的,即使他现在和那些人一样锦衣华服、珍馐美馔。其中的差别远不是他过去所想的财富、权势,而是一种更加看不见摸不着,也更加顽固的东西。
王温舒现在去看玉堂居,其实还是一样的。他知道这里漂亮又舒适,但让他理解淫雨霏霏中青铜铃铛微动,其中的审美趣味。又或者地板裸露出漂亮的木纹,而舍弃了外漆,这是怎样的偏好。
这都是不能够的。
他当然可以听完别人的谈论,然后人云亦云,也不会有什么错处。但那样骗不了自己,他自己清楚自己对这些东西是个什么感觉。
王温舒扫了一眼他刚才丢在一旁的钓具,其中还包括陈嫣的斗笠、蓑衣之类。这些东西和市面上所有的完全不一样!市面上的斗笠蓑衣一般都是渔人所用,普通人下雨的时候很少出门,用不着。而有钱人家有马车,也淋不到雨!给渔人所用的东西,能精巧到哪里去?
一般都是渔人自己制作,挡雨的功效是有的,可难免笨重、粗糙,至于外观更是不能强求。
但陈嫣所用的钓具不同,都是她自己设计,然后让工匠试制。出来的成品轻便、好看,看着依旧是蓑衣斗笠的样子,但又截然不同。
让王温舒觉得不解在于,陈嫣总是喜欢在一些小事上亲自参与。设计钓具和雨具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她还会自己做小手工,自己折花之后插瓶装饰,自己下厨烹饪。如果不看她在外做的那些事,她是一个真正的富贵闲人,喜欢最精巧的享受,乐于钻研。
让王温舒去钻研这些东西?他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也做不到。
“董家也要借钱?”陈嫣微微一笑,最近她见了不少这个目的的人,不过她还是有点没想到。汝南董家是出了名的保守,财富积累的速度或许不算快,但胜在稳扎稳打。
这样的家族来找她,看来长安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她当然听长安那边的人做过报告,但真正深有体会,可不是依靠一两次报告就行的。
王温舒不知什么时候也端正了坐姿,并让人拿来笔墨之类的文具...在陈嫣身边听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默契也有了一些。至少从陈嫣的神情中他就知道,这个董家要帮!只不过怎么帮就大有讲究了。
正在此时,陈嫣转身,胭脂红的襦裙裙摆轻轻巧巧转了一圈,荡漾出好看的弧度,好像吹了一口气拂在心上。
“叔夜,你来和董君谈。”
王温舒摩挲着手指,垂下了眼睑,仿佛若无其事。,新m.. .. ,,,
桃夭(3)
“叔夜, 你来和董君谈。”陈嫣自己并不是擅长谈判的那种人——她只是穿越而已, 又不是换了个人。她可以凭借自己站在时代尽头所得的见识在很多‘高屋建瓴’的问题上搞搞指挥, 但具体来执行某件事,她并不一定比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强。
董山听闻这话, 顺着陈嫣所指, 看到了之前说过话的年轻男子。
之前并没有太过仔细地打量, 现在却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看了一回,而这才再看,董山心里就有了猜测。
‘叔夜’应该是此人的‘字’,而若不是与别人重复了,那就只能是那人了。
年轻男子身着锦衣袍服, 束发用的是金玉冠,看年纪不过弱冠!看过去的时候对着董山轻轻一笑,这才缓缓道:“董君...此事尽可与我来说。”
他生的英俊, 五官有一种刀刻的锋利。身材高大, 此时跽坐在席上都有一种手脚伸展不开的感觉。懒懒地开在神前小案上, 一手支着, 一手拿笔, 看起来颇有纨绔子弟的模样。
只不过董山知道对方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眼睛里不细心捕捉就看不到的危险一闪而逝——‘狂犬’!
董山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王温舒, 字叔夜,是泰和钱庄之前有名有姓的狠角色!传闻因为他作风过于酷烈,连他的‘主人’都受不了他了, 所以在泰和钱庄开拓之事暂时事了,他就被‘狡兔死、走狗烹’了。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
传闻中王温舒年不过弱冠,生得是美郎君的样子,做派豪爽,有王孙公子气度。然而,真正和他相交的人是想不到这些的。对于他们而言,光是恐惧、担忧、心力交瘁就已经装满了脑子了!
面对这样一只除了主人,谁都能攀咬的‘狂犬’,谁都会脑子空白一会儿吧!
所以说,坏名声确实也有作用。比如现在,哪怕是阅人无数的董山也在开场之时就被震慑住了,而有些心慌意乱——安排给这位杀才,就算能借来钱,恐怕家族也要大放血吧!
“王先生...”
董山刚准备说话,就被王温舒打断了,王温舒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汝南董氏的大人物,往回倒几年,这样的人物还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而他之于这样的人物,大概比蚂蚁差不了多少罢。
“原来董君知道在下?令人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说是这么说,他表面上却没有丝毫这个意思,反而比董山轻松随意多了。
陈嫣在旁清了清嗓子,插嘴道:“这是王叔夜,泰和钱庄的管事之一,泰和钱庄的事情他比我清楚...董君有何事自可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