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春景
陈嫣说到底只是一介女流,在时下的观念和社会背景中,她就算是捅破大天去又能怎样呢?所以,只要她没有造反叛国,想必刘彻都是愿意好好待她,处处优待的。只要她处处都好,这就是一个活招牌,显示刘彻有多孝顺先帝的招牌!
大汉以孝治国,‘孝顺’的重要性被拔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以说,陈嫣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政绩’!
至于陈嫣的亲族,母亲这边是皇族不用说,父亲这边也是开国时就封了的侯爵之家。兄弟姐妹四个,姐姐是皇后,后来不做皇后了,也一样是长安无人敢得罪的贵人。两个哥哥都封了爵,娶的妻子不是公主就是翁主...
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家庭,让陈嫣根本不用担心别的。
刘彻就算是再生气,会对她怎样?会对她的家人朋友怎样?根本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嫣和后世的熊孩子其实没什么两样。有的熊孩子并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背后有家长,是兜的住的!
所以到了最后,她比颜异更加坚决,更加义无反顾...从始至终,能够一点儿也不辜负对方。
这不是她比他更好,只是她比他更幸运而已。陈嫣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一点儿怨恨都没有,一切都是那么清清楚楚。
至于颜异,他其实也明白这一点。
但是这种事就是这样,不是说明白了就能一身轻松的。有的人即使没有理由,也能找到各种理由化解内心的愧疚,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有的人纵使不是他的错,也很难消除内心中的重担。
颜异是后者。
或许事情就是这样,但他伤害了她的现实依旧——更何况,一开始的时候,他的天真愚蠢是无可辩驳的。
...这些都是过去种种,本已不可追,或者说,再去追也只是于事无补,反而多增烦恼。然而,新来的消息却彻底打破了颜异原本的混混沌沌,逼着他必须好好想想这件事,逼着他非清醒不可。
究竟是依旧如常,还是重新做出改变,选择哪一个都好。总之他得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承认,再也无愧的理由。
“你要去长安?”颜守觉得自己嗓子发紧,他的脑子里一时之间涌现出种种念头,让他的思维彻底不清晰了。他只是隐隐觉得不能这样,说他有私心也好,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因为当年的事,他面对如今这个颜异的时候不是没有愧疚过。他面对别人的时候大可以解释自己是为了家族,为了更多人着想...但实实在在的理由是,他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出于保全自己、保全自己一家一户的安危,所以硬要颜异做出‘更正确’的选择而已。
他有愧疚,但很浅。这也不奇怪,人处在他那种境地里,不做出那样的选择才奇怪吧?人之常情而已。事实上,他愧疚归愧疚,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而现在,颜异又要去长安——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他就不能消停下来呢?不过是男女情爱而已,非要闹成这样吗?这也太不讲道理了!难道他不知道他的任性不只是他的任性,还有可能牵连到其他人?
颜异轻轻颔首,而后,他像是看透了颜守所思所想一样,道:“我不会牵连到家族...自然包括你。”
“我只是有些事非要去做不可。”
“我不是!”颜异的眼神直接而清楚,颜守觉得自己被看透了,连同那完全私心的想法。虽然他不觉得这样的私心有什么过错,但还是在那一瞬间心虚了一下。下意识反驳之后,又张了张,最终在颜异略带怜悯的眼神收了声。
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因为对方是完全看透了...是了,从小到大颜异就是这样的人,他什么都看透了,只是不说而已。
最终,颜守只能低声道:“昭明,你真不会做多余的事?...那你去长安做什么?”
颜异并没有说谎,数年前他已经犯了那错了,如今不可能一错再错。真的什么都不管,只冲上去,平添伤害而已——他得去见她一面,去了解一些事情,去说明一些事情,然后就这样了。
“若你不是念着与不夜翁主再续前缘,这趟去长安又是何必?难道是为了那位‘无忧翁主’?可是,就算无忧翁主真是你的血脉,那又如何呢?终究是不能相认...我不知道昭明你是这样喜爱孩子的。”说到最后一句,颜守甚至有些赌气了。
颜异不是很想和颜守解释这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擅长解释,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向颜守解释的必要。说的直白一些,在这件事上,颜守根本没有知情权...这关他什么事?
今天之所以告诉他,他此行不会做别的事,已经是某种‘话多’了。只是考虑到他,还有家中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或许会忧心忡忡,这才多说了几句。
说了之后还要追问,实在是——他本来就没有义务向无关的人解释清楚什么事。
从本质上来说,颜异从来就不是一个热心的、好说话的人。事实上,他这样高门出身的天才人物,也不太可能养成那样的性格。
对于颜异而言,他此去长安想的并不是再续前缘,只是有些事他得去问陈嫣,有些事又非做不可——这个女儿是怎么回事,以及,需要他做什么吗。
那个孩子,他已经认定那是他的孩子了。但是,有些事非得当事人承认不可,他得听陈嫣亲口给他肯定的答案。还有,即使他知道这是白问的一句话,他也得问出口...他可以为陈嫣、为着个孩子做什么吗?
这个孩子虽然在传说中‘父不详’,但她并不是苦水里泡大的,相反,她的人生足够甜蜜。
她有阿嫣做母亲,颜异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从她出生起就任其挑选。颜异也相信,阿嫣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母亲,或许会和别人的母亲不太一样,但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
即使颜异从没见陈嫣做母亲,这也是陈嫣第一次做母亲。
而后这个孩子跟随她母亲回了长安,在其他人向她投注探寻的眼光的时候,天子已经接纳了她。天子很爱她,给了她封号,赐予了封地,常常带她去玩耍...既然天子这样爱她,其他人自然不会不懂眼色地介怀这孩子的‘父不详’。
这个孩子应该不会需要他去做什么,但需要不需要是一回事,他本身的作为又是另一回事。为人父母,总是应该问问孩子需要自己做什么事的,他已经迟了很多年了,总不能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依旧装聋作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做事并非问一个‘有用’‘无用’,难道阿兄就没有明知无果,却始终去做的事?”颜异本不想再说什么,但在最后改变了主意。颜产并不是他亲近的人,因为当年的事,他对这位族兄是做不到不介怀的。
可,他到底是可怜这个人的...颜异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可怜人,但他依旧可怜颜产。
颜产这几年的心惊胆战他都看在眼里,说到底,颜产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颜氏一族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颜产因为颜异的诘问而沉默了,不求结果,只问过程的事,在他的人生中很少,却也不是没有过。即使是再务实的人也会有年少热血的时候,那个时候人怎么会每做一件事都考量得失利弊呢。
“至于孩子...”颜异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了一抹困惑,这种表情是颜产从没在他脸上看过的。
“那是...含光的孩子...”说出这句话之后,颜异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然后才是恍然大悟。
其实这也是这几天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虽然人对于自己的孩子都是有责任,有不同的感觉的,但是这种感觉不会无端端出现。颜异在这种事上属于理智派,并不觉得从小没有养育过的孩子和父母会有多深的感情。
他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在外...也不可能突然就充满父爱了。
其实仔细想想,若是他意外得知自己与家中哪个婢女、家伎因少年风流有过一个孩子(虽然他没有少年风流过),他会不会有这样的反应?恐怕是不会的吧。他会确认孩子的身份之后负起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无法真的去爱那个孩子。
可是现在远在长安的那个孩子不一样,颜异只要想到那个孩子,心中就会柔软成一片。会想那个孩子长什么样,真的就是少时的阿嫣吗?会想她追着猫儿乱跑是什么样子,会想她在读什么书...聪明还是愚笨,活泼还是内敛...想很多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问题。
她身上会有和他相似的地方吗...
颜异既希望那个孩子有像自己的地方,又觉得只像陈嫣就很好了。
还有那些关于孩子的想象,一开始他会做很多很美好的想象,将一切小女郎身上的美好都堆在那个从未见过的孩子身上。然而想到后来,他又觉得无所谓了,就算她什么都不好,一条都不符合,是一个很平庸的孩子,那也无所谓。
他喜欢这个孩子本身并不会有一点儿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