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春景
如今找不到第二个公孙弘(说实在的,陈嫣要是真的能找到第二个公孙弘,首先也不是拉来给陈如意小朋友做家教,首先应该是被刘彻看到,弄去做丞相),陈嫣几次尝试无果,也就不再执着了。
既然那些她十分看重的特质可遇而不可求,陈嫣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学术水平。简单来说,就是尽可能选择学术水平高的...至少能学学人家的学问,还有认真努力的心态。
其他的老师都陆陆续续到位了,只不过教《论语》一门的老师一直不能让陈嫣满意。按说现在儒家也算是学生最多的诸子百家了,有孔圣人的‘有教无类’一句,孔子门下在‘传教’这一点上还是做的很到位的!
这种情况下,《论语》不知道多少人都翻烂了,是最当家不过的学问!对于陈嫣来说,要找一个《论语》学的好的,并不会比吃饭喝水更难了。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从一开始找不到满意的,再到好不容易有一个满意的。人家教了不到两个月,家中老母仙逝,只能回家守孝,位置就又空下来了。再然后...再然后又是一次一次地寻摸合适的。
反正到现在为止,又得给陈如意小朋友找《论语》老师了。
陈嫣经常是很忙的,不过偶尔空下来也是真的很闲。这一日闷在书房里安排各种事务,好不容易做完出来走走,就走到了陈如意小朋友的院子里。看着在水榭中读书的父女两个,陈嫣站住了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
好像脚底下有胶水将她黏的牢牢的。
陈嫣站了有一会儿,一开始颜异并没有发现,直到他让陈如意抄写笔记,这个时候抬起头来,这才和隔着池塘的陈嫣眼神碰到一起。
“真没想到...那孩子会这样决定。”陈嫣并没有转身就走,也没有心绪纷乱,应该说她比她自己像的还要平静。就这样打了一个招呼之后,两个人绕着池塘散步。
颜异有些沉默,或者说他一直如此沉默。他用一种很温暖的目光看着陈如意小朋友,然后又用同样的目光看着陈嫣:“我也没有想到...”他没有说的是,虽然是没有想到的事,却是最令他喜悦的。
在他长长久久感受不到喜悦之后,因为那个孩子的一句话,好像他的喜悦全都恢复了。
在那次陈嫣离开长安之后,颜异的喜悦就消失了,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拥有喜悦、幸福、满足这类美好的情绪。或许别人遇到这种事会很消沉,颜异却没有这种情绪,在这件事上他甚至觉得这样就好。
对于那之后的他来说,沉默、愧疚、痛苦才是昭示他踏踏实实活着的现实。至于那些美好的情绪,如果他还能拥有,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他凭什么还拥有那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之后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哪怕那意味着和生命等长的痛苦。
“如意,这是你父亲。”
陈嫣亲口将这个从未提起的事实告诉女儿,然后就静待世界走向该去的地方。
陈如意小朋友当时是怎么想的,陈嫣不会知道,颜异就更不会知道了。她似乎很惊讶,看看陈嫣又看看颜异,想要确认一些什么——她从来没有问过关于父亲的事,在这一点上她可以说是天真,也可以说是早熟。
一开始,她只是没有父亲的概念。她是生活在众多奴仆婢女包围中的娇宠女郎,小的时候也根本见不到外人,直到读书识字了,才从书里面知道有‘父亲’这回事。而那之后,她也没有询问过母亲关于‘父亲’的事。
陈如意从小就是这样了,善于体贴人心...所以说这孩子讨人喜欢不是没理由的。
不过有的时候陈如意作为一个年纪还小的小朋友也会好奇,她的父亲到底是谁呢?只是这种好奇出现的时间很短暂,冒出头来一瞬间很快就被她丢到脑后了。生活中有那么多有趣好玩的事,她还有世上最好的母亲大人...父亲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父亲...”陈如意小朋友在明白过来陈嫣的意思之后,开始一直看着颜异。
这个时候才能明白,并不是‘父亲’不重要,也并不是她真的不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呢?每个人其实都会在乎自己的‘根’在哪里。生活在世界上,不知道自己归属于哪里,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所以社会想要稳定,总是需要让人明确自己是什么、属于什么、信仰什么。看起来是很务虚的东西,但社会很多时候就是靠这些东西稳定。
从另一方面来说,追寻‘根’其实也是人的本能。陈如意以为自己不在意的,而从她知道眼前这个之前见过一面的人就是她‘父亲’开始,她就是在意的了。
很难说清楚陈如意那一瞬间的感觉...很仔细地打量这个人,在发现自己真的有一部分和对方一模一样的时候,她心里的感觉很微妙。好像有点儿迷茫,又好像有点儿高兴和兴奋。
看到她和母亲,谁都会相信她们是母女,这是不用说的事情。但是看到她和眼前这个人,不知情的人是不会知道他们是父女的。但是只要一说,大家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
真的很神奇。
她之所以是陈如意,就是因为她的母亲是陈嫣,父亲是眼前的这个人。如果她的父亲不是眼前这个人,现在存在于世界上的‘陈如意’就不会是她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上父母和子女的缘分。
“父亲...父亲是来见我的吗?”陈如意小朋友的声音乖乖的,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的像是一泓溪水。
颜异一瞬间就想起了和陈嫣第一次见面的那一丛溪流,那一天的水也是这样干净。
他和陈嫣一样,蹲下身来和陈如意小朋友平视:“我是来见你和你娘的,有些事必须当面来问你...你们如今生活可好、可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
陈嫣已经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了,但陈如意是单独的个体,所以还得问问陈如意小朋友的想法。
陈如意想了很久,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本能的,她想要‘父亲’留下来,她喜欢这个人做她的父亲。但同时她又有点儿担心母亲。
母亲大人是怎么想的呢?大人之间的事总是很复杂的。就像很疼爱她的姨母和表舅,明明原本是夫妻,但他们现在根本不住在一起,而且每次见面还都要吵架。母亲大人没有和父亲大人一起生活肯定也是有他们的原因的,如果说她想要父亲大人留下来,这就是她希望父亲大人做的事,这样应该很不好吧?
然后就是忽然的福至心灵,她脱口而出:“父亲大人是复圣颜家的人...一定精通《论语》吧!我没有教授论语的夫子,父亲大人便留下来教授如意《论语》吧!”
在院子外面见到颜回的时候陈如意就有过一个怪念头...这不会是母亲大人新为她聘的老师吧!她的《论语》老师一直没有着落,现在正好来了一位齐地颜家的大儒,她很难没有这种想象。
只是觉得对方的身份可能不会想要成为一个小孩子的老师,这才念头一闪而过,并没有多想。然后就是这会儿思索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这段前情,然后就脱口说出了这话。
说完之后才觉得不太好...明明她知道的,不应该影响到母亲大人的选择和生活。
但不等她改口,陈嫣就先笑了笑:“你不说,娘亲都不记得此事了...若是以你父亲的学问,教授你《论语》自然是绰绰有余,你父亲当年还教我读过书呢。”只是有些本来约好要教的书,直到他们分开也没有教完。
陈嫣看着颜异,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也不知昭明你是什么意思...这孩子想要留你教她读《论语》...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要是不嫌弃教个孩子太屈才——”
“敢不从命。”颜异轻轻打断了陈嫣的话。他又怎么可能会拒绝、会‘嫌弃’呢,如果眼前这大小两个女郎还对他有一分一毫的‘需要’,这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解救。
同时,这也是他内心深处想做的事。
说是分开了、不再在一起了,说是缘分断绝,说是渐行渐远、此生再无可能...但人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了,不是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而且就算认命了、不再挣扎了,真的直面生命中的那个人的时候,依旧会心笙摇曳、无法自拔。
接近对方、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就是这样,颜异留了下来,成为这座宅邸中其实算不上特殊的一位老师。说实话,这也可能是颜异一生之中所处的最为‘卑微’的位置了。说出去可能没人信,曾经的复圣嫡传、齐地俊杰、朝廷大员,今天却在一个翁主府给一个小小女郎教授《论语》。
然而这就是事实。
别人或许会觉得颜异是想要以此为跳板攀高枝,也可能为颜异不值,觉得是屈才了。但当事人颜异是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的,事实上,这数年以来,这段时间可能是他最满足、最幸福温柔的时光了。
并不是说他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什么,事实上,他和陈嫣并没有说过太多话,真要说起来他们见面的机会都不多。而他和女儿,也不能说真的有什么进展——陈嫣将女儿教导的很好,她当然尊敬他。但与此同时,这个小姑娘却又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