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遗忘li
明夷委婉的拒绝了盖聂想要吃鱼脍的想法,将那两条鱼剔除鱼线、用野姜去除腥味以后,在火上烤到十成熟才吃。
那几个盗匪的血吸虫病给她提了醒。
如今可没有什么驱虫药、抗生素,如果不小心感染上寄生虫,除非是遇到扁鹊华佗那样的神医,否则就只能等死了。
明夷甚至没敢用那些盗匪茅草屋中屈指可数的几件干净完整陶器,以防止有什么看不见的细菌危害,而是将他们的尸体一把火烧干净,走出去很远后才起篝火烤鱼。
明夷一边烤着树枝上的鱼,一边抬眸去看盖聂的神色。
洒脱不羁的游侠正给篝火里添加木材,眉目冷淡锐利,从表面上看已经和平日别无二致。
“是我对你要求太过。”盖聂盯着篝火,缓缓地说道“你此前从未接触过兵戈,乍然让你去杀人见血,难免会有犹豫和失误。”
他将手中的木头往火堆里一扔,发出“哔啵”一声的爆炸声响,扬起点点炸开的火花。
“可我辈游侠,正是与兵戈风雨为伴,你当及早习惯才是,今日之事,不得再犯。”盖聂说道。
“是,我谨记在心。”明夷低头说道。
姬明夷说谨记在心,便是真的谨记在心。
盖聂带着姬明夷一路沿着黄河支流南下,路过楚国之前的都城陈都,进城补充了一些干粮衣物以后去往楚国如今定都的巨阳。
这几个月,一路上遇到的各种盗匪野兽,只要是穷凶极恶客必杀之人,姬明夷也许还会胆怯,却是当真不再手软过。
这个年幼少女的心里,似乎有颗冷漠的成年人的心。
有时候盖聂看着她心中都会好奇,此前明明是养尊处优的王族贵女,被母亲千娇百宠,怎么就对这种腥风血雨的生活适应如此之快?
古道、寒风、千里马。
路边枯死的野草被霜冻出一层白色,远方照映在夕阳下的夯土城邑此刻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被饥肠辘辘和寒冷疲倦折磨的行人见到后无不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向城门赶去。
城门高大的牌匾上,用楚国篆字写的“巨阳”两个字醒目无比。
明夷骑在一匹健马上,看着远方的黄芳土城忍不住嗤笑一声。
“远无大梁兴盛繁华,楚国迁都五次,到头来选定的都城却也不过如此。”明夷遥望着远方,微笑着讽刺说道“都城频迁,天下诸国家间,也只有楚国有这种事迹了。”
其实巨阳这座城市的规模不算小了,但论起繁华和人口来,与大梁或者是当年的周都洛阳比起来,便是天壤之别。
楚国最早立国时的都城是周成王时期的丹阳,楚文王从丹阳迁到了郢都,这是第一次。后来因为和吴国战争,楚昭王又将都城从郢都迁到了鄀都,这是第二次。到楚惠王时,又从鄀都迁都到了鄢都,这是第三次。上任楚王因为秦将白起的威胁,胆子太小,又从鄢都迁到了陈都,这是第四次。一直到这任楚王上台,比他父亲胆子还小,为了防止战乱,从陈都又南下一截,跑到了巨阳建都。
听了这话,盖聂讶异的望了明夷一眼,随后想到她毕竟出生周朝王室,自然会对楚国、特别是当今楚王有怨气。
“进城之后,莫要大庭广众之下说此话。”盖聂嘱咐道。
“自然。”明夷说道。
要是当着楚国人的面笑话楚国,那不是明摆着找打吗?
她还没这么蠢。
说起周朝和楚国来也是一笔烂账。
久远的,楚国想办法把周昭王淹死在汉水里、楚庄王问周天子的九鼎有多大多重……这些事先不说。
只说近的,周朝本来还统治着洛邑那几百里的小地方,虽然已经衰弱至及,但也暂时没有灭亡之忧。
如果不是当今楚王派遣使者去找明夷父亲周天子,一通吹捧忽悠,让他姬延以天子名义号令各国协力攻秦,恢复祖上时的荣光,还说他楚国会鼎力支持,周天子也不会头脑发热的想要出兵。
当时周朝哪里有那个能力出兵?
洛邑财政紧缺,周天子想要装备一只五六千人的军队,都要向城中的商人富户借钱,约定好回头取得战利品来还钱。
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借完钱装备好军队以后,周天子带着人去伊阙和其余六国军队汇合,结果被干脆利落地放了鸽子,等了整整三个月,说好的军队国家要么是没来,要么是只意思意思的派了一点人。
当时伊阙有几万人的合纵攻秦军,对面的秦军却有几十万!
这仗还怎么打?
一战未开,周天子便灰溜溜的带着自己的军队回洛邑去,城中的商人闻讯而来向周天子讨要债务,明夷父亲甚至无奈的跑到了高台上躲债。
“债台高筑”的笑话由此闻名天下。
然而倒霉的事情还没完,秦昭襄王怒而报复,派大将军摎攻打西周
为了不使祖宗基业在自己手上灭亡,周天子亲自去了咸阳,向秦王叩头谢罪,然后被绑在柱子上游街示众、贬为平民。
一代周天子被如此对待,奇耻大辱。
那一年周朝正统灭亡、明夷父亲回来后也积郁而终,秦军攻占洛邑,抢得了九鼎和其他珍宝作为战利品。
而王后带着明夷一路逃到了巩地,开始了七年的寄人篱下生活。
明夷心知发生这一切真正的原因是秦国太强、是周朝太弱、是周赧王太过自不量力,可依旧会忍不住厌恶楚国楚王。
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冷也冷的干脆利落,像钢刀刮骨而来,倒是格外湿冷,如同呼吸空气般无处不在。
明夷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依旧感觉到一阵一阵泌入骨髓的寒凉。
一路排队进入巨阳城,在城中的逆旅客舍中点燃火盆,将手指伸在火炭上方烘烤,明夷轻轻呼出一口气,才感到不再寒冷。
盖聂师傅去找逆旅中的仆役拿些楚国特产的稻米鱼羹和酒进食去了,客舍中暂时只有明夷一个人靠着火盆取暖。
正昏昏欲睡间,远方突然传来一阵男子的高歌声,隐约是在唱楚辞。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
辞赋浪漫优美,词典格式之间,颇有几分当年屈原屈大夫的影子,男子的声音又明亮动听,如同一只直上青天的白鹭般响遏行云,充满了旷达、萧瑟和空灵之意。
刚听了几句,明夷就忍不住入了神。
“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
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
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
心闵怜之惨悽兮,愿一见而有明。……”
如果说先前是感叹四时变化,秋日冬霜都来得太快,那么这几句话便是明着说自己有才不得用了。
特别是最后几句,简单的翻译一下便是“以为君王独爱此花,没想到却带此花和普通花一样。可惜这些心思无法告诉君王,我要离开这里去远方大展宏图。我的心悲伤而凄凉,真想见君王一面告诉他。”
歌声渐渐远去,明夷走过去掀开木窗,想要看看不知是谁歌唱楚辞。
一个头戴玉冠的清瘦男子正在路过逆旅,只看见他的背影身形摇摇晃晃,广袖飘飘,手中还拿着一壶酒。
且行且高歌。
即洒脱旷达,又透漏出难以言喻的空旷凄凉感。
“这位士子。”逆旅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叫他。
明夷听出那是师傅盖聂的声音。
玉冠男子转头看向逆旅,目光平静的像一弧泉水。
正在木窗内窥视的明夷看到他容貌,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赞叹了一声俊美。
这个人看起来已经年纪不轻了,大约四五十,可就算这样,容貌也能将九成九的年轻男子比到泥土里去。
假如他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那单论容貌,绝对不比龙阳君差。
看到玉冠男子看过来,正在逆旅大厅中独自喝酒的盖聂高声问道“这位士子所唱之辞赋甚美,我心赞之,天寒地冻,不如进来同饮美酒?”
玉冠男子隔着卷起的竹帘,看到正在逆旅中坐的黑衣剑客容貌英俊,气度不凡,心中也生结交之意,点头说道“可。”
玉冠男子落座后,盖聂问道“不知士子名讳?”
“宋玉。”他礼貌的点头说道。
第11章
宋玉是屈原晚年收的徒弟,也是楚国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屈原还在世时,是当世辞赋第一人,所写的楚辞便因为飘逸浪漫、念之唇齿生香而传遍天下,被无数乐正琴师争相歌唱,据说北方第一乐师高渐离甚至不惜以全部身家来换取屈大夫亲手所写的楚辞竹简。
可惜斯人已逝,而在屈原跳汨罗江自杀后,楚国的辞赋大家便以宋玉、唐勒、景差这三人为首了。
“原来是屈大夫高徒,难怪辞赋如此轻逸华美。”盖聂神色郑重了些,抱拳说道“屈子才华过人、德文兼备,可惜盖聂晚生几年,此生竟不得一见。”
听见他提起自己老师,宋玉用手捂着嘴轻轻咳嗽几声,才一摆手淡淡说道“原来是盖聂大侠,久仰。”
“天寒地冻,何故一人独行高歌?”盖聂问道。
“不过是兴致所至。”宋玉说道。
盖聂周游各国见多识广,宋玉亦是文采斐然,二人聊起天下风俗历史,倒也相谈甚欢。
方才那阵空旷辽远的诗歌声不止吸引了盖聂注意力,天寒地冻,不少人都进逆旅中来取暖,此刻都一边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边忍不住好奇看着角落里聊天的二人。
终于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大商人按耐不住好奇心,手握着青铜酒樽走上来与宋玉搭话。
“某燕国人卢于,听闻先生楚辞,余音不绝于耳,今日齐聚在此,不妨相识一场。”
“我乃赵国李氏中人,愿以百金邀请先生作楚辞。”
“我有一侄是魏国士子,一向喜爱楚辞,还望先生能不吝赐教一二。”
……
几个商人你一言我一语,再加上他们的仆役,不多时,就将盖聂和宋玉所在的席案团团围住。
明夷走出门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
瞥见盖聂脸上不耐的神情,明夷走过去对那几个商人行了一礼后道“诸君见谅,我师旧伤初愈,还需静养安心,不便处于人群之中。天寒地冻,不若各自散开饮酒,若改日诸位前来,必扫榻相迎。”
在无人看到的视线角度里,盖聂似笑非笑地望了明夷一眼,紧接着将计就计的一手按着肚腹,低头咳嗽几声。
内力在身体里微微激荡,引得气血翻涌,外表自然看上去脸色发白,倒还真有那么几分伤病的样子。
宋玉不知内里,连忙扶住盖聂问道“可需要我延请楚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