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遗忘li
宦官宫女们站在角落里静默无声,整齐的如同陶俑,青铜灯暖黄色的光芒照耀,在脚下拉出一线幽暗的阴影。
云雾般的丝绸帐幔忽然微微一动。
帐后,因为病重而沉眠了一整个白昼的帝王缓缓睁开双眼,又疲倦的合上。
赵高错愕,紧接着又露出了适宜的惊喜和激动,轻轻呼唤道:“陛下终于醒了!”
帷幔中的嬴政一阵安静,良久,因为病重而沙哑的声音才重新说道:“赵高?”
莫非已到了黄泉之下,才能又听到这以死罪人的声音?
始皇帝那古怪的语气中不乏惊讶和……厌恶。
赵高只当是陛下因为昏迷太久而没清醒过来,立刻殷勤的说道:“在!”
身体传来的感觉如此酸痛无力,似乎连骨骼也在隐隐作痛,嬴政忍不住咳嗽两声,忽然低声问道:“如今是在何时?”
“七月丙寅日。”赵高说道。
“朕是问年份!”嬴政说道。
赵高不明所以,只当是陛下生病以来的喜怒无常又犯了,用愈发恭敬的语调说道:“始皇帝三十七年,陛下正驾临于沙丘行宫之中。”
——始皇帝三十七年、七月丙寅日、沙丘行宫。
——上一世的驾崩之时。
帷幔之后,躺在床榻上,因为病重而脸色苍白的帝王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一场濒死之际的幻境?亦或是又一次的时光回溯?
但不论如何……
下一秒,嬴政声音嘶哑的说道:“传诏,宣太医令及文武百官!”
无论如何,幻想也好,真实也罢,即便今晚会再次命中注定般去世,也不能使赵高李斯联手隐瞒死讯,推胡亥那个孽子登上大秦帝位!
角落里的宫女宦官齐声应诺,紧接着提灯离开,不过片刻,太医令以及李斯等随行官员便齐聚殿内。
年老的医者将手指小心翼翼搭在陛下手腕上,然后开始尽心诊治。
非常不妙。
这场疾病来得太过突然,陛下的身体因为日夜操劳早已不比年轻时,遭受到如此打击,宛若沙上之塔一般随时有可能崩塌,若非突然传召,他还有时间诊治和熬药,再耽误上两三个时辰,今夜便有可能骤然驾崩!
嬴政闭目沉声说道:“如何?”
太医令不敢实话指出始皇病情,只好婉转说道:“陛下病情急切,容老臣即刻为陛下针灸,再铺以汤药慢服温养。”
片刻之后,始皇身体略有恢复,太医退去熬药,宫女将床榻两边的帷幔掀起。
虽然因久病多日而面色不佳,但依旧有威严气度的秦皇半坐起,轻轻咳嗽两声,瞳孔幽深不辩深浅,面无表情的扫过殿下众臣,在李斯与胡亥身上停留良久。
李斯和胡亥不明其意,瑟瑟发抖。
嬴政说道:“朕久病多日,因此前日便已传信于长公子扶苏,令其回咸阳以防不备……”
众臣惊讶的互相对望几眼,他们都没有听到风声。
“……然,赵高忤逆朕意,将信件隐而不发,实属大罪,即刻车裂处死!”
来不及细想是怎样东窗事发,不远处的赵高脸色瞬间惨白无比,双膝扑通一声跪下,拼命叩首求饶。
“陛下饶命!陛下饶……”
秦皇的长眉微微蹙起,又忍不住咳嗽几声,有些不耐的向旁边侍卫做了一个动手手势。
侍卫心领神会,当即冲上去将赵高拖出去,不一会儿,茫茫夜色间,就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李斯膝行两步,上前说道:“陛下,可要在传信于长公子?”
“不必,沙丘行宫非久留之地,明日便启程返回,王离,你明日亲自前往边关,迎接长公子回咸阳……”因为病情,嬴政不得不声音低缓的说道:“……亦将胡亥带往河套之地,从今以后,公子胡亥无诏不得离边关,否则以死罪论!”
语罢,秦皇便不再看那些满脸惊讶的众臣和胡亥,拂袖命令众人退下。
次日,胡亥公子长跪于殿门外,向父皇求情不要将他发配边关,宦官禀报,正在喝药的秦皇只不过是冷漠的蹙了蹙眉头,令人将其拖下去杖责二十,即刻发往边关。
胡亥公子作为陛下幼子,往日颇受宠爱,今日却突然被如此搭配,使行宫内上下随侍君王者更是惶惶不安!
八月,始皇帝重回咸阳,长公子扶苏亦从边关归来。
九月,始皇帝昭告天下,立长公子扶苏为大秦太子,百年之后继承皇位,同时,斥责李斯丞相不尊国法,李斯惶恐,遂告老还乡。
新建成的华丽辉煌宫殿中,已经步入年迈的黑袍帝王低头咳嗽了几声,随后继续翻看竹简上查询来的周天子族谱。
周赧王姬延,周朝第二十五位君主,为秦国丞相吕不韦所灭,所生子女尽皆早夭,周天子嫡系血脉断绝。
嬴政闭了闭眼睛,神色间平添几分阴鸷。
“周赧王五十六年时,周朝王后应当诞下一女。”嬴政平静说道。
被派去打探此事的臣子诺诺说道:“确有此事,然诞出不过是一死婴,那周朝王后亦随子血崩去世。”
上方的帝王默然片刻,紧接着猛然伸手,将案几上的所有竹简瞬间扫落在地!
“哗啦——”
竹简掉落在光滑明亮的石板上,敲打出清脆的响声。
不明所以的臣子吓得立刻跪拜在地,连忙说道:“陛下息怒!”
嬴政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没有姬明夷,这让他如何息怒?
这个世界没有她!
公子扶苏从殿外走近时,刚好看到这一幕,立刻使了个眼色给那臣子让他退下,然后走上前去劝慰父皇,婉转询问是何原因发怒。
若是几年前,他必定不会如此,但这几月来父皇异常的亲近厚待,使父子关系再也不似原先一般僵硬。
是何原因?
嬴政凝视长子数息,随后挪开目光,疲倦问道:“朕命令你处理的朝政如何?”
扶苏立刻低声仔细禀报。
这几年的边关磨砺,使他也学会了不少权谋手段和人情世故,更明白了帝王恩宠的重要性,再不是当年在咸阳城中养尊处优的长公子。
扶苏处理政务的手段刚柔并济,已经开始出有帝王风范和心机,嬴政听的微微点头。
末了,扶苏忍不住关心道:“父皇虽已病愈,但还是保重身体为是。”
此是能与何人提,只怕会被当成大病之际的幻觉也说不定。
嬴政不置可否,冷淡道:“扶苏,你先退下。”
长年累月的操劳和疲惫,使秦始皇的身体再不复年轻时的身强力壮,这一次的大病更是犹如冲开了河堤,使以往历年积累的毛病浮于表面。
始皇陛下不再日夜不停地批阅天下事务,开始托付政务于长公子扶苏。
始皇帝巡游天下六次,自从沙丘大病一场、归来咸阳之后,便昭告天下再不出游,同时放松秦国律法,赦免骊山七十万刑徒之罪,不再对商人苛以重税,建学宫以收集百家之言、开庶民之智,立纸张印刷以教化天下。
众多善政之下,短短几年内,这个统一了天下的庞大帝国再不复先前穷兵黩武,在经过修身养息后爆发出异样活力。
天下庶民,终于开始归心于大秦。
烛光昏黄,已经鬓发微白的黑袍帝王一言不发的批阅着白日奏章。
似乎有轻盈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不施以繁复配饰的女子走起路来总是悄无声息,自身后缓缓抱住腰部,将下颌放在肩上,用清冽的声线微微抱怨着。
“提醒陛下多少次了,不要太过操劳于政务,长期伏案,肩背会疼痛。”
嬴政悬空的笔尖霎那微停,一滴墨水落在纸张上,氤氲出一团乌黑墨迹。
没有操劳,只是这两日新政实行,朕心中担忧,才多看了片刻奏章,扶苏终究年轻,嬴政在心中轻轻说道。
“陛下总是想把大事小事都握在掌心,何时不担忧了?我给你按按肩膀……茶水就放在旁边了,记得喝。”
茶水味苦,为何非得逼着朕喝,嬴政在心中抱怨道。
“可以提神醒脑、清目下火,别嫌苦啊,我这次加了陈皮。”
……
嬴政再也按捺不住,骤然转身回头。
烛火被风声带动的刹那间跳跃一下,身后,华丽精致的寝宫空旷安静,一如既往的幽静、无人。
“陛下?”宦官担忧的说道,陛下可是又出现了幻觉?
嬴政按压了一下眉心,平静道:“无事。”
嬴政放下手中的奏章,走到了宫殿外的长廊边,遥望整个咸阳宫和咸阳城。
有夜风吹过,拂动黑袍帝王的九重冕旒。
前世今生、命途两端,究竟何为真实?何为幻象?
庄周梦蝶时的困惑,如今终于感同身受。
大秦败于胡亥之手、三世而亡的遗憾已然弥补,大梦一场时的幻境也好,真实发生的时光回溯也罢,他再不愿再待在这一世这一时。
第二篇番外扶苏
日光明亮。
明夷宫连绵数十里,亭台楼阁无不巍峨壮丽,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坐落在渭水北岸,天边殷红的晚霞倒映在千栉万瓦上,映照出一片迷离的光。
宫门前的青石长道之上,两侧青草离离,二十四个巨大无比的金人威严屹立,宛若侍卫一般看守着辉煌宫阙。
锦衣玉关的小小少年站在金人旁边,仰头向上看。
——秦王扫**,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这是刻在二十四人剑身上的铭文,诗由母后亲手所书写,父皇看后心情极为愉悦,恰巧当时在铸造金人,便命令工匠将这四句诗刻在金人之上,以流传后世。
身后有宦官走近,低声说道:“公子,陛下车队东行归来,已行至宫门之前。”
扶苏微微点头,转身前往咸阳城外的长桥,以迎接父皇母后。
他的父皇,是这天下有史以来功绩最为辉煌的帝王,继位不过一年,便斩杀权臣,掌握全国上下大权,随后在短短十年之内,使大秦铁骑横扫整个天下,统一华夏之地!
这两年时间时,父皇更是已经开始了南征百越北击匈奴,使大秦疆土又向外扩张数万里!
如此功绩,让年幼的扶苏心中常常感到巨大压力——当父亲的都将功绩干完了,他将来继位以后,还有什么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