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遗忘li
小小的巩城中,原本还算繁华有人烟的街道空无一人,各种没用的杂物抛了一地,阴暗的时常传来哭嚎声。
人人都在抢夺着粮食和预备逃命。
不知被哪个农人抛下的石锄掉在夯土街上,被一阵狂风吹得滚动到水沟里。
一个还算健壮的麻衣青年偷偷摸摸的从街边房屋中走出来,捡起可以充当武器的石锄后跑回家里。
还未开战,人心已乱。
一家人都已经跑光的简陋厩置中,盖聂将行李都挂在马身上,抓了把黄豆给爱马吃,然后解开缰绳锁链、打开厩置大门。
做好随时策马狂奔的准备后,盖聂抱臂靠在土墙上等待。
城门早已封闭,城外三万秦兵将巩城围得密不透风,据说带兵之人正是风头正盛的秦国丞相、文信侯吕不韦。
盖聂若是只有一人,倒还可以试试突围出去,可如今身边还跟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只能趁着城破之时兵荒马乱跑出去了。
攻城的时刻终于到来。
阵列整齐的大军前,骑在黑马上一身铠甲的吕不韦一声令下,便有身着黑衣的秦兵从后方大营中走来,多人推着一辆高大的古怪马车放在城墙前。
十人一组,不到一刻,城墙外便多了百余辆这种马车。
这是出自墨家之手的藉车。
外部包铁,铁链系好,有滑轮可以推动,由多人操纵,能够投射炭火至远方的机器,是攻城利器。
吕不韦拔剑指向前方,高声喝道“攻城!”
灼热滚烫的炭火被弹射倾撒在高墙上,点燃上面的杂草木瓦,引来士兵一阵阵哀号。
墙上的士兵还没回过神来,一波攻击又至。
一方士气高昂身经百战、训练有数装备精良,一方人心已散久不征战,连刀剑上都带了锈斑。
胜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不到一个时辰,随着一声传遍整个巩城的巨响,城门便已破开,破碎的青砖陶瓦像雨般掉落在地上,四处都是逃跑的周兵。
秦兵洪水般自城门内攻入,在吕不韦的带领下,向周王宫扑去。
“城门破了。”
盖聂翻身上马打算冲出去,听到声音低头一看,发现怀中的小女孩被那声巨响惊醒,正望着王宫的方向流泪。
周朝——黄帝曾孙帝喾、元妃姜嫄之子后稷血脉,自公刘起九世传位,古公亶父率领周人迁移岐山居住,兴盛于文王姬昌,崛起于武王姬发,灭商而代周,定鼎洛邑,为天下共主。
幽王宠褒姒而灭,又有平王东迁兴起。
几百年来天下诸国纷纷扰扰,周朝一日衰弱更胜一日,至明夷父亲时债台高筑为天下笑,都城洛邑沦陷后苟延残喘又七年,今日终于破灭。
赫赫宗周八百年,今日亡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防止有些读者看不懂,在这里解释一下。
战国时期周朝就是个空架子,末代君主是周赧王,他还留下一个赫赫有名的词语叫债台高筑。
周赧王他祖宗呢,将东周那本来就不大的小地方分成两块,给两个儿子统治,其中一个就是周赧王的西周公国,是周朝正统,在公元前256年就被秦朝灭了,一般也象征着正统周朝的灭亡。
还有一个更小的东周君国,只有巩地那一小块地方统治,不过也算周朝,在西周公国灭亡七年后,也被吕不韦带兵灭了。
两个的关系类似于正统和旁支、远亲、兄弟国。
姬明夷就是周赧王的女儿,不过三岁国就灭了,逃到巩地后被东周君国收留,七年后,也就是本文开场的时间,这个小地方也被秦朝灭了。
第2章
城内一片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手持长矛兵革的秦兵和慌乱而逃的庶人。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一小队秦兵已经跑入厩置大门,看到正在摇头摆尾的马匹眼睛一亮,为首的什长大声道“好马!”
那正在马棚里的骏马毛发光滑、四肢修长,仅看外表,便远超军队里的普通马匹一大截,此刻坚硬的马蹄正不断敲打足下,随时打算听从主人的命令狂奔一场。
这样的一匹马,若是当成战利品奉献上官,得到的军功必然能再升一阶爵位……
不需多言,什长已经和其他士兵手持武器向盖聂砍来。
盖聂伸手环过明夷,一边将她固定在身前,一边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则从剑鞘中拔出长剑。
双腿狠狠一勒马腹,马儿仰天嘶鸣一声,便不闪不避的对着那些秦兵狂奔出去。
为首兴奋的什长只见一线银光闪过,眼中的世界便高高飞起又落下,意识中的最后一幕是阴暗天幕下那些整齐断掉的兵器和同伴们的头颅,而那骏马早已沿着长街绝尘而去。
随后便再无意识。
利剑、骏马、狂风、死尸……
一切近在眼前,明夷坐在颠簸的马背上,伸手擦过粘在眼睛上的殷红鲜血,心里竭力叫自己镇定,依旧忍不住微微发抖。
三万秦兵听起来不多,但只有此刻真正置身于其间,才会明白战场军队的含义。
到处都是背着包袱逃命的庶人和周兵,和手持武器紧随他们其后的秦兵,骑在高头大马上狂奔,又非秦兵装扮的盖聂像鹤立鸡群般引人瞩目,总是引来秦人砍杀。
哪怕已经选择人最少的道路狂奔,也免不了动剑。
盖聂单手架马,如一把锋锐无比的利剑般穿梭在人群之中,所过之处无人能挡,自东门外突围而出。
一路狂奔到离城百里之外,盖聂才放缓马匹行驶。
残阳如血般照在大地上。
看到路边有一个村庄,盖聂抱着明夷翻身下马。
刚一下马,明夷便忍不住扶住路边大树干呕几声,让盖聂不得不等了她几秒。
呕过之后,明夷擦擦嘴角,便又跟上盖聂向小村庄内走去。
盖聂停在一家最大的农舍前问道“有人否?有人否?”
一连问了几声,都无人回答,盖聂便直接推门而进。
刚一打开木门,一股灰尘便扑面而来,呛得明夷咳嗽几声。
简陋的土房内除了几个残破的陶碗草席,便什么也没有,伸手一抹,窗棂边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将房间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明夷说道“此间农舍怕是早已空无一人。”
二人又将这小村庄内的其他农舍看了一遍,收获腐尸一具、烂陶片两打、一小捧麦麸、除此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盖聂忍不住蹙眉看了明夷一眼。
战乱之地民生艰苦,出现十室九空的景象盖聂并不意外,让他为难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便罢了,如今身边又意料之外的多出一个柔弱贵女,光衣食住行便是个大麻烦。
盖聂带着明夷又回到了刚开始去的那家农舍。
这家农舍最大,虽然也是土墙草瓦,但至少不会像其他农舍一样屋顶漏雨、土墙漏风。
“你且在这里暂等,我出去片刻就回。”盖聂说道。
明夷点头说好,等到盖聂走后,在屋子的角落中警惕的握紧那柄“繁阳之金”,一边防止有其他人闯入,一边坐在地上等待。
没过多久,盖聂便带着一只野鸟和一个缺了口的陶罐回来,陶罐中盛了半壶水。
盖聂举着手中的野鸟说道“今日且在此住宿一晚,晚上就吃这个。”
明夷看着野鸟,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
盖聂注意到她神色,淡淡的说道“本想和农人换些盐栗鸡豚,没想到这里已经无人居住,天色已晚,周围再无人烟,我知你是养尊处优的贵女,但此刻也只能将就。”
“师傅误会了。”明夷连忙说道“师傅费心找食,明夷岂有嫌弃之理。我刚才只是担心这一只小野鸟不够吃。”
盖聂面色微缓,“不够再猎便是。”
当天夜里,明夷和盖聂的晚餐便是烤野鸟就着煮沸的泉水。
不添加任何调料,仅仅是在火上烤熟的鸟肉味道相当难吃,不过明夷从早上开始便再未进食,饥肠辘辘下也吃了不少。
夜里盖聂听到火堆旁传来翻身的悉悉声响,睁开眼一看,就看到那个新收的便宜徒弟正握着锦囊偷偷抹眼泪。
“你母氏未必会死。” 盖聂重新合上眼睛,淡淡的说道。
“此话何讲?”明夷问道。
“吕不韦商人出身,行事手段并不像其他秦人残暴、素来讲究圆滑通顺、八面生财,你母氏和其他周朝宗室不过无关紧要的人物,杀之并无好处,反落下污名,倒不如迁入咸阳幽禁。”盖聂说道。
明夷没有说话,安静的农舍内,只有火烧过松枝的哔啵声响。
“……但愿如此。”明夷说道。
第二天明夷一个人在农舍中醒来。
晨光自窗中照入,树林中已经传来小鸟婉转的鸣叫声。
明夷简单用清水擦了把脸,便沿着足迹向外走去,村庄离黄河不远,走至河边,就见到了正背对着她观看大河的盖聂。
滔滔黄河裹挟着滚滚水流自西向东,一路向海奔腾浩瀚而去。
这个时代的黄河虽然有泥沙,却还没有到后世那种程度。
明夷原地驻足看了片刻,才走到盖聂身边呼唤道“师傅。”
“我在想接下来是向南走还是向北走?”盖聂负手而立的说道。
“向南走如何?向北走又如何?”明夷问道。
“北走过上党郡入赵国,那里有我家乡。南走入魏国大梁,可以顺便见见我师弟。”盖聂说道。
“南走去魏国罢。”盖聂又独自沉思片刻说道“秦军此番刚刚从韩国手中攻下上党郡,一路走过去必定又平白多些麻烦。还是去魏国大梁好,路途也比赵国近。”
天下诸国连年战乱,国与国的边境线之间常常千里无人烟,道路多为泥泞小道,有时根本就是山野密林。
哪怕盖聂坐骑是匹千里马,也经过月余跋涉,才进入魏国稍稍繁华的境内。
明夷也成功从披丝帛之衣、缀明月之珠的王族贵女,进化成可以独自打山泉水,生篝火、做黑暗料理的女汉子。
这一路走来,明夷终于意识到何为民生多艰了。
流民、盗匪、逃兵、倒在路边的饿死庶人数不胜数,人人都视若平常。
想起年幼刚刚穿越时,每天捧着栗米粥和炙羊肉、冬苋菜、桃李杏子、薤菜、瓠瓜吃,心里抱怨连个葡萄都吃不到……如今想来,只会感到庆幸,幸好不是生在普通的庶人平民家庭里,否则连活着都艰难。
又是一整日的跋涉,明夷一身布衣牵着坐骑乌衡,和盖聂走在魏国的少梁城街头,打算先去城中最大的逆旅休息。
不提师傅盖聂,就是明夷自己当初逃跑离开时,也在衣服中缝了不少圜钱和金块,只是之前跋涉在毫无人烟的地方,有钱也没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