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雷珊下意识屏住呼吸:他背脊右侧受过伤,硬币大小,像是被枪弹贯穿,痊愈的很好。转到正面细看,果然肩膀也有伤口。
“疼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第一次意识到面前男人冒过枪林弹雨,无数次游走在死亡边缘。
胡广陵没当回事,显然习惯了,“当时把张胖子和冯嘉师吓坏了,回去养了两个月。”
“在哪里的事啊?”她随口说,轻轻触摸赤红色伤口。指尖下的肌肤温暖,微微动了动,连忙缩手。
面前男人胸膛宽阔,肩膀雄厚,胳膊肌肉鼓鼓的,腰肢结实有力,显然是长期习武的结果,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糟糕,距离太近了?
脸庞热辣辣的,雷珊连忙退开两步。
他也有点尴尬,咳一声拉好衣裳,补充一句:“对了,你现在用什么药?回头到我那里拿点吧。”
话题围着药品打转时,雷珊自在多了,草草拉张清单把小金库和石榴园的药列出来,胡广陵看得很认真。
“19号吧,荆州的事情了了,我去你那里看看。”他勾出几个,大多是抗生素和消炎药止疼药,显然这些战士对药品的需求也是很大的,最后下了总结:“别看你们人少,弄得还不错。”
被这位特种部队队长一夸,雷珊有点得意,谦虚地说:“我们运气好,下手早,虽然倒霉了点,交了不少好朋友。”
胡广陵“嗯”一声,饶有兴趣地接下去:“大前年从襄城出来,就直接到清宁去了?后来搬了两次家?”
那可说来话长了,雷珊兴致勃勃地想。
临近午夜的时候,窗外的雨慢慢小了,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像缱绻温柔的佳人。
黎昊晨呢?拿到药房里的药了么?逃出去没有?讲到锅炉厂贺苗对峙、黎昊晨护住自己的时候,雷珊有点担心。可雨这么大,外面都是丧尸,她受了伤,让胡广陵一个人闯过去太强人所难了。
身畔默默倾听的胡广陵安慰“明天就集合了”,又催“后来呢?”
讲述过往是件奇妙的事情,生命中的喜怒哀乐仿佛电影片段似的一幕幕重现,于是雷珊继续讲下去,从自己参与第三场比赛、到被困在汽车学院,又到贺志骁受伤--
她望着自己左臂,喉咙哽咽,忽然说不出话。
一只胳膊伸过来,拍拍她肩膀,胡广陵笃定而自信:“我说你没事,你就没事,还不信?”
绝望和希冀如同两个对峙而立的小人,哼哼哈嘿你踢我打,令人纠结的很。
“明天。”她含含糊糊地说,下意识闭上眼睛,吸吸鼻子。“天还没亮呢。”
“你们出来,贺志骁看家呢吧?”面前女孩子情绪低落,双臂环住自己,像只失去方向的小猎豹,胡广陵手臂动动,却留在自己膝盖,“改天给我引见引见。说实在的,这年头,遇到意外是家常便饭,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队里有个扈羽,也少了只胳膊,想让他退休留在秦鼎,他不愿意,一直跟在队里,负责仓库后勤,照样干得出色。”
幸好扈羽跟出来了,留在秦鼎只有死路一条,胡广陵暗自庆幸。
“如果我退休的话,才不管仓库,种花好了,还可以陪陪汉堡。”尽管不太情愿,雷珊也开始憧憬自己的后勤生活,听起来过得去,还有方棠陪着呢。“老胡,到时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把胡广陵难住了,顿了顿才答:“我退不了,还有不少事没办。”
她坚持:“等事情都办完了,闲下来嘛。”
“到时再说。也许回秦鼎,也许另起一摊。”他有点无奈地笑笑,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真退下来得等过几年,红眼病彻底消停,哪儿那么容易?对了,你还没说完呢。”
后来嘛~兜兜转转起起伏伏,从锅炉厂到石榴园,再到杏石口,雷珊讲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冒烟了,结束的时候有种成就感:短短四年,她把很多人一辈子遇不到的事情都经历了,也算成果斐然。
一张地图被递到面前,她拎着水瓶,指指落脚之处,看着胡广陵用红笔把小区画个圈,收好。
他会来找我,她这么想着。他是债主,还欠着药呢。
如果....不仅因为药呢?她的心脏怦怦跳着。
胡广陵却顾不上这么多,看看手表,略带惋惜地嘟囔“这个点了”就站起身,打量着房间两侧,把另一间诊室的靠垫和干净衣物都搬过来。“雷珊,你得睡一觉。”
左侧桌子被铺成一张简单干净的床,他顺手把几叠资料放在一边当枕头,“凑合一宿吧。”
看上去不太舒服,雷珊推两把,还算稳当,总比睡地板强。
第二张床也新鲜出炉,铺垫都给了她,轮到他就没有了,胡广陵却不嫌弃,吹灭两根蜡烛,长腿一伸就躺上去。“睡吧,明早我叫你。”他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安慰和鼓励:“夜里有事叫我。”
带着泥土气息的风悄悄吹进室里,雨不但没停,反而更大了。白天闷热得很,现在却冷得不行,雷珊用白大褂裹住自己。
好好休息,伤口才好的快,才不会变丧尸--雷珊这么告诉自己,闭着眼睛数绵羊。七年之前黎昊晨血红眼睛、被丧尸吞噬的陈楠楠、不知所踪的郭莉莉却轮番出现,令人心悸,只好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
被抓伤的时候夕阳满天,按照傍晚六点计算,如果被感染,最迟天亮,她的眼睛就该变红了。
“老胡?”她低声说。
几米之外传来回应:“在呢。”
她想了想,翻个身面向墙壁,“晚安。”
他答:“晚安。”
几分钟后,她心神不定,翻来覆去的时候被什么硬东西硌到了。打开手电,从衣袋取出一个草绿首饰盒,雷珊忍不住微笑。
打开雕着小白兔的盒盖,几枚拇指大小的玫瑰花苞躺在里头,令她心驰神往,仿佛回到自己房间,玫瑰慢悠悠生长着,汉堡吐着舌头....
“怎么了?”房间另一侧窸窸窣窣,胡广陵坐起身,“手疼?”
“没。我种的花。”前天清晨,学到“无间道”精髓的刘苍原像发现一片新大陆,眼中泛着光走了,她准备动身,发现阳台几盆玫瑰就快绽放了。“被我带来了。”
几秒钟之后,脚步声伴着手电光从远而近,胡广陵的话语略带好奇,“什么花?”
看到玫瑰花苞的时候,他的目光带着发自内心的赞赏,“我们那里没这些,定期去杏石口换。”
想想也知道,一群钢铁直男,雷珊有点小得意,递给他一枚,“送你吧。”
红艳艳的花苞像少女胭脂,胡广陵笑了笑,慢腾腾地说:“有点少。”
总共也没多少嘛,雷珊抿着嘴唇又拈出一枚,一红一白两枚并列躺在他宽厚手掌,有种奇异的和谐。
这次胡广陵郑重其事地打开一个空弹匣,把它们装进去,放进衣袋。
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被映成橙黄,没白天那么严肃,呼吸均匀有力,目光带着成年男人特有的坚定和侵略。或许太近了些,又太高大了些,把她整个人笼罩在身影里,雷珊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他是不是也听到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摸摸她散落在肩膀的黑发,这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床,“睡吧。”
视野恢复黑乎乎的,依然没有睡意的雷珊撑起身体看看窗外,半点光亮也没有,竖起耳朵,似乎能听到远处呼吸声。“老胡?”
回答依然很快:“嗯?”
“给我讲讲你的事。”她盘膝而坐,把白大褂披在肩膀,拢拢黑发,“你看,我讲了半天,你什么都不说,不公平。”
轻微响动传过来,大概胡广陵也坐起身,“你流了那么多血,不累吗?”
“我试过很久。”雷珊耸耸肩,无奈地叹息:“睡不着,可能太亢奋了。给我讲讲你的事,嗯~你是扬州人吧?”
第78章
2022年4月16日,荆州
“我母亲是扬州人。”胡广陵的声音不疾不徐传过来,在黑暗中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我父亲是西安人。”
父母离得远,生出来的小孩子就聪明漂亮,雷珊得意地眯起眼睛:她爸爸是土生土长的襄阳人,妈妈生在南京,各自考入武汉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大学同学吧?我爸我妈就是--我妈妈是南京人,离你妈妈近的很。”
大三暑假心血来潮,和窦婉直奔杭州采风,什么断桥雷峰塔三潭印月,坐高铁把苏州、扬州和上海玩了个遍,最后一站是南京。名胜古迹看得多了,窦婉灵感大发,古言写的不亦乐乎,说话也之乎者也,文绉绉的,她不得不泼冷水“说人话!”
“南京啊,好地方。”胡广陵赞一句,接下去却否认了。“我母亲是学音乐的,我父亲当兵,大老粗一个,八竿子打不着。”
学音乐的啊?雷珊有点惋惜:数米外这位特种部队队长乃货真价实的铁血汉子,不像有什么艺术细胞。
就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胡广陵自己也感慨:“我像我父亲,和我母亲一点都不像。小时候她带我出门,邻居以为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和别的小孩打架,别人一生气,就说我是捡回来的,哈哈。”
和他打架一定输多胜少,雷珊咯咯笑,“你是不是欺负别人啊?”
胡广陵也呵呵笑。“小时候不懂事,下手没轻没重,我妈妈经常带我上门赔礼道歉,我爸爸当面骂几句,私下又夸我像他。”
一股突如其来的伤感把雷珊笼罩住,轻手轻脚下床走到窗边。视野中黑漆漆的,蒙蒙细雨从破碎的窗户洒进来,仿佛泛舟洪湖。
那天晴空万里,她脱下鞋,把脚伸进湖水,真凉啊。爸爸划船划得汗流浃背,只穿个小背心,妈妈戴着遮阳帽,花裙子,唱着“洪湖水,浪打浪~”
“我爸爸妈妈去世了。”她没头没脑地说,有点哽咽。“不过他们~从没分开过。”
只把她孤零零留在世上。
身后脚步声渐近,胡广陵站到身畔,言语带着羡慕:“挺好,真的。去年我父亲还说,年轻时忙忙碌碌的,总觉得机会多得是;后来想想,还不如多陪陪我母亲,可惜迟了。”
他还记得父亲当时的懊悔:广陵,你以后找了老婆,多陪陪人家:人家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也得心疼人家,别像我似的,后悔一辈子。
“要是我早点回来~”雷珊闭紧嘴巴。回到高中时期就好了,能救回爸爸妈妈,不不不,哪怕见上一面也好啊。她呆呆望着窗外,直到被他握住手腕才回神:隔了这么久,绷带没再渗血,伤口初步收拢了。
胡广陵满意地松手,关上手电。“早点什么?”
她没精打采地摇头。“没什么。喂,那你在扬州还是西安长大的?”
“在北京。”他笑了笑,在黑暗中轻轻叹口气。“92年,我父亲到扬州公干,当地单位接待,邀请他们一行欣赏民乐会,我母亲压轴演奏《广陵散》,就这么认识了。那年我父亲三十二岁,我母亲二十三岁。”
挺浪漫的,有点像言情小说。雷珊对古典音乐没什么研究,《广陵散》还是知道的:嵇康刑前从容不迫,抚琴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耳边忽然响起琴调,悠扬婉转,清幽凄恻,合着窗外缠绵不绝的雨声犹如天籁--胡广陵摆弄着一只老式手机,半晌才说:“好听吗?”
她念头一转,小心翼翼地伸手:“是~你妈妈?”
“嗯。”他把手机递过来,笑道:“我母亲教过我弹琴,可惜白学半天,什么都不会。我父亲教我扎马步,那年我才五岁,一扎一个下午,原地动也不动。我父亲就和我母亲说,我天生是练功夫的材料,得进兵营摔打,我母亲挺舍不得。”
要不是顾忌父亲妻族,他应该有弟弟妹妹,母亲琴艺也能传下来,胡广陵惋惜地想。
“我不太懂,不过我看过《笑傲江湖》,里面那个沧海一声笑,我一直以为是广陵散,哈哈。”雷珊兴致勃勃把玩手机,诺基亚旧款,市面早就买不到了,难为他还能充电,她灵机一动:“是你爸爸用过的?”
他点点头,话语带着温柔:“后来,我母亲有了我,我外公外婆照顾着,我父亲定期赶回来。我小时候记得很清楚,只要他回来,家里就像过年。”
雷珊把手机递回去,随口说:“你爸爸工作很忙?”
他想了想,“也不全是。他两边家都得跑,逢年过节折腾得很--我跟你说过吗?我父亲在西安还有个家?”
咦?言情小说朝狗血剧转变,雷珊讷讷地说:“你爸爸~”
胡广陵被她逗笑了,回手指指办公桌,“别站着。”
于是雷珊回到自己硬邦邦的床铺,他搬把椅子,点燃一根蜡烛放在桌角。
“我父亲从小就定了亲,对象是我爷爷的老领导女儿,很早就结婚了。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比我大八岁。”他语气平和,面容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开始我父亲就把自己情况告诉我母亲,说的很明白,不能给她家庭。我母亲从没在乎,也没后悔过,告诉外公外婆的时候,已经怀我四个月了。”
换作从前,雷珊会想,小三嘛!可当事人就在面前,坦坦荡荡,又令她觉得这段感情必然是甜蜜缱绻的。
“那~”她学着他追问,“后来呢?”
胡广陵笑笑,“后来我该上学了,北京条件好,我父亲把我们一家四口接到北京,还带我拜了个师傅--雷珊,你也专门拜过师吧?”
她“嗯”一声,深深叹息:“邓成岩,是个好人。我想把他留下,他~他有任务,非走不可,那是19年的事,以后再也没见过了。”
“功夫过得去。”他笑眯眯地打量她,犹如看着小学生的班主任,随后收起笑容:“说正经的,以后别冒险了,收一收,好吗?”
望着缠满绷带的胳膊,雷珊沮丧地点点头,随口问:“后来你就入伍了?还进了特种部队?”
他没说话,从裤腿口袋摸出一盒烟卷,点燃一根叼在嘴里: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时时和汽油打交道,安全第一,大家都戒烟了。“02年夏天,我父亲带着他老婆和女儿到三亚度假,出海的时候船翻了。那天浪很大,我父亲游上岸,又跳回海里三次,救起三个人,却没找到他老婆女儿。后来,派了六艘船沿着海岸撒网,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