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临别之际,两人朝另一位年轻人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后者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面色憔悴,胡子拉碴,失魂落魄地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松树,平时挂在脸上的笑容和勃勃生机仿佛随着墓中女孩子一起埋葬于地底。
离开几步,两人和沉着脸的冯嘉师走个照面,打个招呼。走出很远,雷珊还能听到他的声音:“白锦轩!起立!行了行了,瞧瞧你这点出息!天底下女人多的是,找老胡,让他给你找个对象....”
满载车子一辆辆开出内城,沿着道路驶入内城,一道高大厚重的铁门拦在面前。
牛市长就站在门边,笑眯眯地挥挥手,章延广示意队友停下车,眼瞧着铁门一寸寸敞开。从昨天就开始清场,于是视野里没什么丧尸踪影,道路两侧堆满积雪。
他永远也忘不了十六个月之前的情形,虽然有年博士帮忙,最后一辆车子爆炸之际的烟火依然照亮半个夜空。
兄弟们,跟我走,回家去,章延广眼眶发湿。
其实年博士也很激动,把脑袋探出车窗,有点不舍地望着围观人们:毕竟在这里生活三、四年,如今走了,还是很舍不得的。
他的学生有点忐忑,长吁短叹着:“哎,如果苏慕云老老实实的就好了。”
那样的话,苏睿章辟疆一文一武坐镇秦鼎,苏慕云章延广各司其职,秦鼎就此固若金汤。
可世上哪儿那么多如果?
年博士白他一眼。这位学生跟随多年,19年和他一起被困在杭州,被章延广奔驰千里救回秦鼎,在他心里和儿子没什么区别。
“要不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年博士念念叨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是不愿意跟着牛马吃饭。”
谁都明白,牛马现在一条心,等章延广走了,能不能压得住士兵、能不能和谐相处、能不能担起秦鼎,谁也不敢打包票。
另一辆车子的气氛就肃穆多了。
乘客大多身有残疾,脸上挂着憧憬:骁哥说,到了新地方,所有后勤轮岗,他们可以尝试各种工作,不用总跟厕所打交道。
贺志骁坐在副驾,不时回头望一眼:老许端端正正靠在座位,洗过澡,穿着最好的衣裳,戴着帽子,怀里抱着个方方正正的蓝布包裹,腿边立着拐杖和黑伞。
走到哪里,他都得带着儿子。
黎昊晨则很有点兴奋。
时隔四个月,再次驾驶路虎的他有点手痒,故意驶上堆满积雪的地面,白茫茫雪雾飞的老高遮住视线,引起一阵欢呼。
老胡跟上来了没?副驾雷珊朝后瞧,发现所有车子都跟在后头才放心。
“有个事,都听着啊。”黎昊晨忽然想起什么,挥舞一只胳膊:“回去之后,谁也不许提我和王小册的事,听见没有?”
车里沉默一秒,随即哄堂大笑。
史萧然大喊:“晨哥,什么事啊?”
王心树接口:“室友呗!纯洁的室友关系。”
史萧然阴笑:“那可不行,我们是诚实的人,撒谎的孩子鼻子长长的!”
这话令王心树无比赞成:“这样吧,给晨哥个面子,谭敏要是不问,我们就不说,谭敏要是问了,我们不说不合适啊!”
黎昊晨喃喃说“你们这些禽兽”,方棠闲闲用手掌扇着风:“说呗,反正章队在呢,谁不说谁是猪。”
“我草,不带的!”王史异口同声,“太没劲了!”
咦?小原子今天这么乖?雷珊奇怪地看看后视镜,挤在角落的少年盯着车窗,说是归心似箭,满脸心驰神往。
琢磨什么呢?
镶嵌铁栏的车窗敞开一条缝,冷风灌进车厢,喜悦像蘑菇一样在心底越长越高。雷珊戳戳黎昊晨胳膊,双手拢在嘴边:“黎日日,总算不用给你洗袜子了!”
第121章
2023年2月1日,陕西西安,秦鼎基地
“汉堡汉堡,你想不想我?”
第九十九次念着这句话,雷珊把瘦了不少的汉堡举得高高的,哼着歌儿走进“女二”浴室。
五个隔断空着两个,她站到最里面那格(地方最大,默认带狗一起),盛着毛巾浴液的小竹筐挂在墙角,把汉堡抱到板凳上,伸出一根手指:“不许动!”
久违了的狗子快活地摇着尾巴,冷不丁用两只后腿站起来,脑袋靠在她肩膀,居然没倒下。
“行啊你,长本事了。”雷珊搂着它不放,使劲亲两口。“想我了吧?”
从石榴苑到石榴苑开了大半天,归程用了足足四天。天寒地冻的,轮胎绑了防滑链,唯恐滑出大路,又得顾应全队,车子慢的像蜗牛爬。
优势也是有的:丧尸虽然不怕寒冷,行动难免受到冰雪阻碍,加上幸存者多半猫冬,高速公路很久没人迹了,沿途稀稀落落的,偶尔有几只不死心地跟在车队后头。
出发之前,章延广等人计划周密,在沿途找到若干落脚地点,不等天黑就把车辆围拢,不生火不出声,就在车上过夜。有若干丧尸好奇地围过来,被猛虎部队滚瓜切菜一样灭掉了。
憧憬过一万遍“回去如何如何”,中午踏进石榴苑地库的雷珊第一反应却是眼圈红了:有前头部队报信,很多伙伴到地下迎接,远远望去,一只黄狗从人群中直冲出来,只见它四爪腾空,低头猛冲,尾巴上的毛在风中飘扬,绳子在身后拖得老长,有种隔山隔海会归来的感觉。
它等着我呢!
喏,雷珊自己洗好,又用热水打湿它全身,从头到脚涂香皂。汉堡是个不爱干净的狗子,洗澡像要杀它的头,每次都得把雷珊全身弄湿,今天却乖得很,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生怕她再消失似的。
蒸腾水汽充满浴液和香皂的味道,汉堡忽然汪汪两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珊姐?”
是娜娜,还牵着黑眼豆豆。
雷珊还记得它用箱子装着,被周凯运来石榴苑的情形,那时才巴掌大,只会哼唧;如今尖耳尖嘴,油光水滑,也是一只英俊狗子了。
数月不见,娜娜长高了,眼睛大大的,下巴柔美,长发用发绳扎成可爱的丸子,令雷珊有些不敢认,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
她亲热地靠在身旁,仰着脸问:“珊姐,你不出去了吧?我都想你了。”
“我也想你啊~”娜娜是她的邻居,一起从襄阳城杀出来的,可惜年轻妈妈去世,和眼镜男情同父女。“还是家里好--秦鼎的浴室糟透了,你闻闻,我觉得我都臭了。”
这是真的。秦鼎浴室少,人又多,每周只能洗一次,还得计时定量,令女生们头都大了。
几个月不见,石榴苑可先进多了:更衣室两侧和窗边摆着盛满炭的盆,有点像桑拿室,虽然天寒地冻又通风,室内暖洋洋的。
娜娜认真地吸吸鼻子,不知怎么满脸笑容,眼睛都弯了:珊姐再也没有无间道,再也没有血腥气。
她再也不用怕珊姐了。
黑眼豆豆也被泡沫覆盖,娜娜快活地说着小女生才感兴趣的话题。听得出她和谭敏女儿诗诗很亲密,天天黏在一起,又说袁姐夫如何如何。
袁心玥吗?雷珊睁大眼睛,冷不防她吭哧吭哧地说:“珊姐,小原子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雷珊惊讶地望着她,“没听说啊?”
小姑娘耷拉着肩膀,半天才迷茫地说:“总是找不到他....”
深夜来临的时候,雷珊已经顾不上少男少女们了。
捧着一杯热茶在阳台踱步,摸摸玫瑰海棠的叶子,望着挂在衣杆的一排衣裳,她心满意足地回到客厅。
抱着靠垫在沙发打个滚儿,双脚翘得高高的,趴在驼色地毯上的汉堡不时哼唧两声。
房门响了,喊一声却没回答,只好开门去。
很随意的毛衣长裤,大衣也没穿,神色略带疲倦,依稀带着酒气--章延广。
几个小时之前跟着战士们把他扶回房间的雷珊愣了愣神:
接风/洗尘/庆功宴非常丰盛,鸡鸭鱼虾俱全,猪也放翻一头,厨房还特意烙饼煮面,人人心满意足。
于是章延广喝多了酒。先敬前往秦鼎帮忙的十一人(和她郑重其事地喝了一杯,引来一片喝彩),又和猛虎部队的兄弟们挨个喝酒,最后是留守的罗文睿和卢玮等人,这么一圈车轮战,神仙也扛不住,理所当然地被醉醺醺地搀回房间。
这么快就醒了?雷珊很有点佩服。
“喂~”雷珊摸摸他脸颊,“难受吗?别撑着,给你做点汤?”
章延广笑,老实不客气地径直前行,直接进房间打量客厅:“把我一个人扔那,也不管我。”
雷珊关好门,“谁说的?你那帮兄弟都在,没什么我能干的,不如回来收拾东西。”
其实~战士们的房间连在一起,冯嘉师绘声绘色的给留守伤员讲述经历,走廊不时传来打闹聊天,热闹得很。章延广睡的香,她不好意思独自留下,给他盖好被子就走了。
章延广一副被抛弃的不满模样,对他这等硬汉来说太过少见,令雷珊非常新奇。只见他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一坐,脚丫伸到茶几上,端起她的茶杯嗅嗅,灌两口,“什么时候喝起普洱了?”
跟着方棠“刮油”嘛。雷珊瞪他一眼:“下去!”
刚擦的桌子。
小船似的脚丫纹丝没动,还抖啊抖,章延广双手垫在脑袋后面,朝着她笑的开心极了。
德行!雷珊顾不得欣赏,轻轻把他双腿踢下去,“不服?”
趁她来到身旁,章延广突然张开胳膊,把她拥到沙发上。
“以后不许你喝这么多。”雷珊皱着眉,嫌弃地托住他脸颊,却挡不住他盯着自己的目光:温柔缠绵,带着种心满意足。“听到没?要不然不要你了。”
喝多的男人确实没什么理智,章延广惊讶地把胳膊伸到鼻子前闻闻,又凑过去嗅嗅她:“洗澡了?”
男人近在咫尺,呼吸带着酒气,令她心脏怦怦跳,掌心出汗。在秦鼎的日子人多眼杂,又忙着正事,上次这么亲热还是9月分别那天呢。
雷珊脸烫得可以煮鸡蛋。“你都成垃圾堆了。快,洗澡去。”
“你不管我。”章延广嘟囔着,真的抓住毛衣领口提过头顶,然后是保暖内衣。“你帮我洗,啊?”
雷珊第一反应便是拒绝。“不行,你还没好呢,老胡!”她指着对方袒露出来的胸膛,伤处刚换过药,绷带还是寇老西下午缠上去的。“你还喝酒了!”
皮带撞在地板发出动静,裤子也落下去了,接着是袜子和鞋。没用多久,猛虎队长就光明磊落地站在面前,令雷珊想起希腊雕像。
这家伙~身材还是很不错的,大腿健壮,小腿毛茸茸,像只大狗熊。
章延广显然对洗澡一点兴趣也没有。“谁说我没好?”他瞪着眼睛,张开胳膊把雷珊紧紧拥在怀里,下一秒钟,横抱起来大步朝卧室走,汉堡眼巴巴跟在后面。“没好就不能睡觉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好?你不管我,我怎么好?”
与此同时,方棠很负责任地整理行李,自己的留下,其他拉到贺志骁房间。
“骁哥,给你放这里了。”她拍拍手,很有成就感地看看立在茶几旁的行李箱。
今天回到石榴苑之后,贺志骁忙碌得很。
带着老许和清洁组兄弟们办手续、领号牌、挑房间、选家具,介绍给大背头和吴宇超....
晚餐时他喝了点酒,不多,回来洗了个热水澡,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喷了空气清新剂,换好床单枕巾,茶几摆满水果点心和糖果,又从花圃搬回两盆花。
此时他换了家居服,招待方棠喝茶:秦鼎条件艰苦,回到石榴苑可奢侈多了,柜里一排茶叶罐。
方棠端端正正坐着,正打听老许;贺志骁答,看了黄历,明天日子不错,陪着老许把儿子入土为安。
“那我也去。”方棠热心地说,开始张罗:老许在秦鼎时挺照顾两人。“该准备什么啊?我去打听打听。”
商量几句,在车上度过四天四夜,都累得很了,两人满脸倦色。
看看时间不早,方棠站起身:“骁哥,那我先回了,明天见。”
贺志骁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全身发僵,掌心冰凉,艰难地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