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李固每思及此,杀意便深一重。
谢玉璋在西山,每个月都等着邸报。若有捷报,不等邸报刊出,朝廷还会贴告示,发招贴。
李固在云京蛰伏了四年,这一去,直如猛虎出笼。
每个月的邸报、抄回来的告示和招贴都拼在一起,能拼凑出一个马上帝王的刀锋是多么锋利。这条文字勾勒出来的前进路线上,流的是血,躺的是人。
写在史书上,便都是帝王的功业。
前世,张皇后逢宴席必令谢玉璋出席,她坐在最末席上,静静地听别人感叹帝王的铁血强悍,杀人如麻。
帝王的一生与她只是平行线,从不曾有过交集。那些感叹,听听就行了。帝王的人生,无需她操心挂念。
今生,谢玉璋在西山洛园守孝,却常常推开窗,看一眼那株玉兰树。
眼看着它承落雪,眼看着它结花苞,眼看着它生绿叶。
贵妃和淑妃都跟她通书信,随着时间流逝,渐渐也少了。人与人便是这样,不来往,情分自然而然就淡去了。
开元五年六月,谢玉璋出孝。
七月,捷报传来,皇帝屠灭高氏满门。
谢玉璋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嘉佑回到了云京永宁公主府,揪心揪肺地等着林斐的消息。
此时南方已经是酷夏,与北方的干燥不同,湿热无比。北方的兵丁很不适应,生出了各种暑病。重骑兵也因地形和酷热大受影响。
李固并不恋战,果断停下了南征的脚步。收纳俘虏,稳固地盘,重新任命官员,派驻守军。
第一次南征在这里结束,皇帝班师回朝。
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内闱的人知道谢玉璋出了孝,盛情邀请她入宫。谢玉璋推辞不过,去了两趟。
回来便跟心腹侍女说:“宫里再有邀约,尽量推了。”
侍女问起,谢玉璋叹息:“我一年不在京城,万料不到内闱已经斗成了这样子。淑妃,唉,淑妃也……”
她想起邓婉说话时,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这都是她们逼的。她们这些人,最知道怎么扎我的心!】
于别人的眼里,后宫最受宠的便是邓婉。她风头太劲,成了公敌。
邓婉有一个大弱点,便是所有人都有儿子,只她一个没有。她除了皇帝的宠爱,什么都没有。
皇帝不在的时候,女人们便以孩子为利器,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往邓婉的心头淬毒。邓婉的心,便在日复一日中开始失衡。
谢玉璋劝她:“那还是再生一吧,你还年轻呢。”
当初劝她不生,也不过是想让她度过最难过的日子。如今既已成了这样,自然要劝生。
邓婉却流泪:“不生,我不生。我母亲生的死了四个,我若再有一个,便是要我的命。永宁,你虽没生过,可我知道你懂。”
女郎与女郎也很不一样。
邓婉是天生有母性的女郎。她爱自己的孩子,胜于性命。夭折一个,她去了半条命。夭折两个,她险些撑不过来。
谢玉璋忍不住想到林斐。
林斐抛弃叱吉设和咄苾的时候,毫不犹豫。谢玉璋现在回想,其实早有征兆。
那两个孩子在她的身边出生,在她的帐中养大,那些日常的点点滴滴早就证明了,林斐从未爱过他们。
她生下他们,不过是因为谢玉璋的身体破败,不能生孩子。
因为谢玉璋软弱,因为谢玉璋无能,因为谢玉璋散了子民失了卫队,已经无依无靠,需要养儿子来防老,防色衰失宠。
可惜,没等到那一天。
八月,李固回到京城。在那之前,她便已经接到书信,知道林斐无恙,已经被带回。
当日,谢玉璋直奔广平伯府。
杨怀深先见了她。
他神情晦涩,道:“珠珠,你去劝她,让她听话。”
她只要听话,就还是杨二郎的新妇,广平伯的夫人。
第164章
谢玉璋的心脏揪了起来
“听什么话?”她问。
杨怀深却只说:“你去。”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谢玉璋站在院子里,望着那一道房门,许久,才迈出步子走过去。
林斐便坐在坐榻边沿上,大约是长途赶路的缘故,她的脸比从前瘦了一些,下巴尖尖,让人心疼。
听到声音,她抬起眼,看到谢玉璋,露出微笑。
“珠珠,我回来了。”她说。
谢玉璋站在原地呆呆看了她半晌,慢慢走过去,缓缓抬起手,那手悬在了半空。
林斐微笑,捉住了她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别怕,没什么可怕的。”
谢玉璋一直都惧怕孕妇的肚子,林斐很早就知道了。
林斐的腹部隆起,正是有了身孕的模样。
这大小得有四五个月,算起月份,不可能是杨怀深的。
谢玉璋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打掉!”她落泪说,“把这孩子打掉,就当没有过!阿斐,不怕!有我和二哥呢,不怕!”
“珠珠,我没有怕的。”林斐按住她的手,缓缓道,“我只不想打掉孩子,我想生下他。”
谢玉璋滞住,许久,才问:“……为什么?”
林斐扶着腰慢慢坐下,一只手轻轻地抚着腹部,道:“自然是因为我是他的母亲。珠珠,这是我的孩子,我爱他。”
林斐的脸上有光辉,这种光辉谢玉璋在邓婉的脸上见过。
那时候邓婉拥有二皇子。她爱着李固,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了儿子,面庞上全是幸福的光辉。
这种光辉,谢玉璋活了两辈子,都想不到会从林斐的脸上看到。
她呆了许久,问:“孩子的父亲是……?”
林斐承认:“是高大郎,我曾经订过亲的那个,就是他掳走了我。”
谢玉璋又流下眼泪:“他强迫了你是吗?”
“没有。”林斐道,“珠珠,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玉璋问:“你爱他是吗?”
林斐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谢玉璋流下了欢喜的眼泪,说:“他一定是个优秀至极的人是不是?”
所以林斐才会爱上那个人。因为林斐骨子里骄傲极了,她那么聪明,那么优秀,以至于眼中从来看不上任何一个郎君,从来没有爱过任何男人。
她嫁给了杨怀深,谢玉璋从来不敢问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杨怀深。
不管怎么说,杨怀深都是林斐可以作出的最优选择。他出身名门,年轻英俊,知情识趣,还功成名就。他在娶林斐之前,虽还没有爵位,已经被公认为是云京城最有价值的单身汉。
林斐却哂然一笑,道:“并不是,他不及你二哥多矣。他……就是个傻子。”
谢玉璋无法理解:“那……为什么?”
林斐会爱腹中的孩子,只能是因为她爱这孩子的父亲。
她不爱乌维,对乌维的孩子便弃之如敝履。
林斐叹息一声。
“珠珠,你知我自视甚高。我也以为,一个男子必得是文武全才,十全十美,我才有可能喜欢上他。”她轻轻地说,“可其实不是那样的,珠珠。喜欢一个人,跟他是不是优秀出色,并不全相关。他哪怕是个傻子,喜欢上便是喜欢上了,没有道理的。”
谢玉璋还想问。
林斐却说:“珠珠,我和他……你别问了。”
那个傻子啊,她对他说“我之所以与你订亲,是因为我的出身、学问、人品都与你匹配。若不是世事无常,我便该是你的正妻。你若侮辱我,便是侮辱你自己。”,那个傻子,便真的不强她。
只歆州高氏偏安一隅,承平太久,傻子的一生太顺遂,没有被世道磋磨过,心性上其实远不如杨怀深成熟沉稳。
但林斐身边都是成熟沉稳的人。她欣赏的全都是这样的人,包括兄长、丈夫、好友乃至皇帝,所有这些人都聪明,都冷静,都坚忍,都有大毅力。
但所有这些人也都有个通病,他们都没有傻子身体里一直有的那股热和气。
包括她自己,也没有。他们都是被世道磋磨过的人,早被磨去了那股热气。他们都只做该做的事和对的事,不冲动,不任性,尽量作出最优的选择。
傻子却不是这样。傻子做事很冲动,常犯傻。譬如她跳江,聪明人都该及早驱船离开射程。
傻子却跳下江去,把她救了回来。后来在船上,她吐尽了水,他裹着毯子,眼睛精亮,嘿嘿笑说:我偏不让你死。
可林斐偏偏知道,这个满身热气的傻子,他的寿命有限。大穆的皇帝有一天会带着他的铁骑踏破江南,踏破歆州,将高氏这个姓氏从世家谱上抹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歆州是他家的天下,以后是他的天下。他以为他还有很多时间,他目中无人,自高自大,说:迟早让你喜欢上我。
真是愚蠢极了。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
林斐冷眼看着这个傻子,看他每过一天,便少一天。
林斐这辈子……终于任性了一回。
大穆的皇帝终于来了,她的丈夫也来了。她的丈夫在战阵上亲手斩杀了那个傻子。
她知道的时候,只觉得嘴里满满都是涩然的味道。
只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除了她和他,其他人便都是外人。
包括谢玉璋。
林斐有了自己的爱人,她怀着爱人的孩子,爱这孩子,想生下这孩子。
她甚至不愿意把她与这男人的事说与谢玉璋分享。
“不问。”谢玉璋欢喜得落泪,“我不问。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放在心里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