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如今翻出,因年深日久,纸张已有些泛黄。但上头的墨迹,却还是清晰依旧。
洛神呆住了。
很显然,应该就是李穆翻出了她的这些琴谱。
她定定地望着这几份旧日谱稿,忽然,心里涌出一阵不安的感觉。
方才他不和自己说一声就走了,莫非是因为无意间发现了这几份她和陆柬之之间的旧日往来琴谱?他不高兴了?
她又想起回建康的这几日,他给她的感觉,也似和先前不大一样了。
她不禁心慌意乱了起来。望着窗外那片黑漆漆的行将落雨的浓重的夜色,心里暗暗焦急,盼他能早些回来,她好向他解释。
……
徐嬴曾是宫中最为著名的乐师,因年老体弱,早几年起,便只能出宫,住在城南同夏里的一间局促院落里。好在还有些名气,平日能靠着教弟子和女伎为生。今夜无事,本早就入睡了,忽被老仆唤醒,说有访客来寻,出手阔绰。
老乐师急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外头起了夜风,卷得院中一株老树枝冠摇曳,沙沙作响,天边不停闪电,就要下雨了。
他看到院中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袍当风,面容隐在夜色之中,知他就是那位豪客,急忙上去,躬身请入叙话。
那男子不动,只问他:“我听闻曲可传情。你可否解读其中之意?”
徐赢一怔,松了口气,忙道:“自然。我浸淫半生,但凡有曲,便可闻弦知意。”
“极好。我有一曲,劳你解读。”
男子慢慢地道,从怀中取出一谱,递了过来。
第102章
徐赢将客请入琴室,二人对着琴案而坐。
院中昏黑,方才亦看不清对方面目。此刻借了灯火打量,见对面男子甚是年轻,衣冠寻常,看似不显,人却是英武卓伟,气宇不凡,知他绝非庸碌之辈,必有来头。
只是不知为何,观他入座之后,虽轩昂自若,但眉宇之间却隐有郁结之色,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出宫后的这几年,他这里来过各色的访客。学艺的,求谱的,慕名听琴的,或是请他去宴席抚琴助兴的,人各有态,喜怒哀乐,便是荒诞怪异者,也是见过的。也不敢多看,望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小心地翻开这男子方才递来的那册琴谱。
还没看谱,他先一眼便认了出来。这琴谱所用的纸张,乃是御贡的瓷青粉笺,光致平滑,纸中极品。除了皇宫,也就只有在达官贵人的书房之中,才有可能见到这种珍贵的纸张。
徐赢又瞥了眼对面男子,见他入座之后,一语不发,此刻双目亦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份琴谱,忙再看。字体秀媚,灵动流逸,有仙露明珠之气,一看,便是出自女子手笔。
徐赢再瞧一眼对面男子,心中立刻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深更半夜,寻来一个不显身份,又怀心事的年轻男子,叫自己替他解谱。那作谱的,显然又是个出身不低的闺中女子。
这其中有何不可言的隐秘,无需多问,一目了然。
他在宫中多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出宫后,为谋生计,更是善于应对访者,揣摩人心,一言一辞,皆以悦人为目的。
他既断定这年轻男子和那赠谱女子皆身份非凡,这男子又似郁结心中,便先入为主,认定是为情所困,有着一段不可说的男女私情。女子赠谱,自然也和闺中相思脱不了干系——况且,从前在宫中时,他也屡闻建康高门大户里的男女阴私艳情,于此,早见惯不怪。
今夜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访客,出手又如此阔绰,言其所想,投其所好,他自然心知肚明。于是凝神敛气,就着琴谱,先试奏前引。一段下来,觉曲调空灵轻清,律如清韵佩声,便停下,看向对面男子,赞道:“谱曲如同作诗,或咏物言志,或借曲诉怀。此谱显然是为倾诉心怀而作。只听前引,我便可断定,谱曲者深谙音律。如此妙音,不得多得。”
他说完,见那男子展眉一笑,神色间,似流露出对自己这话的赞许之意,愈发认定了方才所想。
这男子,必定对这谱曲女子心怀恋慕。
老乐师便笑道:“此为引章,且听我再奏下去。”
他对着琴谱又奏了一节,闻音律舒和,便信口道:“此节如春光明丽,流莺花底,叮咛昵昵,当为小儿女之无邪私语。”
窗外骤然传来一阵雨敲屋檐的落雨之声。下起了夜雨。
他自己渐渐浸在曲调之中,也未多留意那男子悄然起身,立于窗畔,背向自己望着夜雨。渐觉曲调转为凝重,似有忧意,遂触景生情,叹息:“孤鸿云外鸣,夜雨阶前滴。此相思而起之忧念,闻之,犹如断肠。”
孤灯夜雨,那男子面向窗外,背影寂然。
老乐师再奏,曲调划然变为轩昂激扬,宛若勇士奔赴敌场。琴弦铮铮,不禁沉醉其中,闭目感叹:“商声寥亮,羽声苦。女娲炼石,破天惊。此段,乃寓意情比金坚,搏浪而上。有情之人,岂不为之心魂激荡,热血沸腾?”
琴声渐渐又转为初始那般清轻,但和引子相比,音律旷远,闻之,天阔地远,万壑松风,心洗流水。
老乐师彻底地沉醉在了曲境之中,指划出最后一道长长尾音,在绕梁不绝的弦鸣声中,久久闭目。
终于,长长叹了一声:“这位郎君,曲终馀情,来日方长。你且如这琴语所言,解脱忧思,放宽心怀,上天垂怜,终有一日,必是能得偿所愿……”
半晌,未听到任何响动,睁开眼睛。
一阵夹着雨气的夜风,猛地扑入了半开的门户,屋门拍打墙面,烛火明灭不定。
房中已是空空荡荡。
案角留有金饼,而方才那个男子,连同琴案前的琴谱,不知何时,皆已不见。
……
夜雨滂沱,已是三更,李穆竟然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叫人传一声他去处的消息。
洛神披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如墨,大雨瓢泼的一番景象,整个人的情绪,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变成了万分的焦虑。
这实在太反常了。
建康城中鱼龙混杂,他如今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许家陆家对他也必定怀着恨意。想起那天陆焕之当街挑衅的一幕,洛神的心,突然跳得飞快。
陆焕之她从小便认识的。如果光是他,她并不觉得他会给李穆带来什么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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