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
曲园的马车辘辘走远,如同来时那样由护院们严整随从,威风凛凛。
渐渐地绕过山坳,消失不见。
新安长公主坐在高台上,收回目光后捏着茶杯,玩味似的笑了起来。
她比魏鸾年长得多,年少时养在深宫,受尽章太后或明或暗的苛待,还清晰记得襁褓里的魏鸾被抱进宫时众星捧月的样子——比她这长公主有风头多了。后来那女婴渐渐长大,成了公主伴读,成了东宫太子的心上人,受尽荣宠。
但在新安长公主而言,她仍是个孩子。
便是如今嫁了人,也不过十六岁而已,年纪才止她的一半,好糊弄得很。
谁料今日,魏鸾会谨慎至此?
明明章家再无起复的可能,明明章念桐跟曲园过节深厚,殊死搏斗,魏鸾又仗着盛煜的势狐假虎威,她递了匕首过去,魏鸾本可接过,以胜者的姿态杀了那个女人。届时,她自可透露出风声,不管是章家怀恨报仇,还是永穆帝因其擅作主张、肆意妄为而心生芥蒂,她都可坐收渔翁之利。
只要动手了,便能拖到脏水里。
谁知魏鸾竟半点脏水也不沾?
反过来还出了这么个主意,诱得她临阵变卦,欣然揽下这桩差事。
真是有意思。
……
从长春观回曲园后,魏鸾便将章念桐抛之脑后。
反正以新安长公主对章家的憎恨,无需她出半点力气,自会将那位照顾得妥妥帖帖。
她如今挂心的,唯有盛煜和周骊音。
章太后的丧事已半了数日,推算日子,若盛煜往返皆日夜兼程,也该快到京城了。她既说了会照顾好祖母,近来得空时便往西府跑,侍奉汤药饭食之余,想方设法地哄祖母高兴。好在淑妃给的解药对症,加之有蔡安和张甫时时诊脉下药,渐渐将毒拔除殆尽。
盛老夫人心宽,竭力不去理会糟心事,身子也渐渐硬朗起来。
且盛月容回门时,与永平伯府的那位夫君相处得和睦,老人家少了担忧,精神头愈发好。
这日后晌,魏鸾在乐寿堂陪了许久,瞧着祖母累了,才动身回曲园。天不知是何时阴下来的,傍晚的余晖半分不见,唯有铅云扯絮似的层层堆叠,令周遭格外暗沉。透骨的寒风刮过庭院,零星飘起了雪砧子。
魏鸾将帽兜罩住脑袋,匆匆回曲园。
一路雪势渐浓,斜风吹得雪片落在脸颊眉间,消融后冰凉凉的。好在春嬷嬷心细,想着魏鸾出门时未带雪伞,让抹春赶紧送来,正好中途撞见,免了魏鸾变成雪人之苦。到得北朱阁时,地上已铺了薄薄的一层,踏上去微微打滑。
春嬷嬷打帘,赶紧将她迎进屋里。
炭盆熏得满室温暖,因屋里摆了水缸养着睡莲,倒也不觉得干燥。不知是谁在炭盆里藏了栗子,这会儿板栗刚熟,飘出的香气诱人馋虫。
魏鸾剥了几粒垫肚子,而后去抱厦用饭。
雪下得愈发大了,纷纷扬扬的如鹅毛飘落,等从抱厦出来,触目已是银装素裹。廊下灯笼散射朦胧昏黄的光,照在雪地上,颇有缤纷滋味。魏鸾站着瞧了会儿,又呆呆望了眼枫阳谷的方向。
按她先前随盛煜南下的脚程算,那两人最晚明日就能抵京。
如今离京城应该不远,也不知是在冒雪赶路,还是已投宿躲寒。
魏鸾无从得知,只能去小书房看账本。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也停了。
雪无声无息的自墨色苍穹飘落,窗外有树枝被积雪压折,发出轻微的脆响。魏鸾心里惦记着在外的行客,也没法集中精神核算账目,不时便要竖起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院门吱呀作响,随即传来仆妇的声音——
“拜见主君。”
不高不低的恭敬问候,清晰传入窗中。
魏鸾心头猛跳,没想到盛煜竟能赶在今晚就回来,随手丢开账册,起身便往外走。浮花堆绣的裙裾绕过长案,才走到门口屏风处,便见厚重的挡风帘帐被人掀起,一只覆了积雪的黑靴跨入门槛,随即,盛煜颀长的身姿映入眼中。
墨色披风修长厚暖,两肩和领口的风毛皆被染得雪白。他冒雪而来,身上虽有披风罩着,却无帽兜挡雪,这会儿满头满眉毛都是尚未融化的雪,绒白堆厚,眼睫凝霜,乍一眼瞧上去,像是画里的白头老爷爷。
魏鸾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第124章 兄妹
屋中炭盆熏暖, 锦帘遮风。
盛煜从枫阳谷日夜兼程, 入夜时分抵京,将周骊音完好无损地送入宫里,跟永穆帝复命,片刻不曾停息,径直奔曲园而来。这一路风雪交加,寒意逼人, 冻得手脚都有些僵, 进门碰上她忍俊不禁的笑, 一时间不知何故,只道:“笑什么?”
话才说完, 眉梢的雪片被屋中暖意融化, 缓缓自眉骨流下。
魏鸾笑得更欢, 抬袖帮他擦拭。
眉毛上并无多少雪水,头顶的却不是衣袖能对付的,她吩咐染冬取软巾来,擦拭时指尖触到他的脸,被风吹得冰凉如铁。不由有些心疼,将双手捧着盛煜的脸, 帮他捂暖和,口中道:“夫君安然回来,我觉得高兴,还不许笑啦?”
盛煜只管睇着她笑。
方才迎面碰见,她那神情分明是觉得他好笑, 大概还是跟这雪水毁了仪容有关。不过脸颊被她柔弱无骨的手捧着,丝丝暖意自掌心递来,却是极舒服的。且数日未见,烛光下娇丽的眉眼韵致动人,他趁人不备,迅速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魏鸾怕被染冬她们瞧见,赶紧打量四周。
自觉担惊受怕,负气似的揪他的脸。
男人的轮廓虽瘦削冷硬,脸上还是有点肉的,捏着手感还不错,魏鸾又偷偷捏了捏。
盛煜除了不懂事时被人逗着捏脸外,这些年还从未被人如此作弄,不由一愣。
魏鸾赶紧撒手,溜之大吉。
里面染冬已取了干燥的软巾出来,魏鸾接了,转头丢给盛煜,方才的戏谑调皮收敛殆尽,只摆出少夫人的端方姿态,温声道:“夫君冒雪回来,想必还没用晚饭吧?厨房里后晌送来的羊肉,还有好些没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吃最好了。”
见盛煜满意颔首,便吩咐染冬去做。
旁人退去,只剩夫妻俩留在屋里。
盛煜脱了那袭积雪浸透的披风,搭在檀木架上,魏鸾自去箱笼里取了干净衣裳,帮他换衣。雪水擦去后,男人额发半湿,被蹭得微微散乱,连日昼夜赶路后青青胡茬冒出来,摸上去有点扎手。
魏鸾觉得有趣,拿指头蹭了蹭。
抬臂时衣袖垂落,露出腕间的珊瑚手钏,愈衬得那只手嫩白柔软,纤秀可人。
盛煜趁她不备,低头叼住。
玉冠之下,擦得半干的鬓发散落,男人深邃的眼底露出偷袭得逞的笑,像是獒犬叼住了大棒骨。在魏鸾触到火炭似的抽回之前,他双目紧紧盯着她,还故意唆了唆,令指尖微痒。
周遭皆是男人的气息,那一瞥的意味实在深长。
魏鸾大窘,飞速看了眼帘外,低嗔道:“好歹是皇上跟前的左膀右臂,连公侯王族都忌惮三分的,怎么这样不正经!当心叫人瞧见!我还有事没问呢——这趟回京途中,长宁都还好吧?她原本就怕同室操戈,得知宫变的事,定会十分伤心。”
说着话,偷偷拿他的衣裳擦干手指,帮着解腰间锦带,脸上余热未褪。
盛煜就势将她搂住,微挑俊眉。
“回来的路上危机四伏,你只惦记她,不担心我?”
这语气听着有点不对劲。
堂堂七尺男儿,竟还跟小公主争风吃醋起来?
魏鸾莞尔,“夫君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还有心思欺负人,可见途中还算顺利。何况太后和镇国公加起来都不是对手,那些小毛贼算什么,都不够夫君伸一个手指头,凭着这八面威风都能吓退。”说话间,潋滟眼底漾起甜笑,半是揶揄半是夸赞。
盛煜拿她没办法,闷头低笑。
魏鸾亦笑着给他宽衣,得知周骊音虽一路沉默,却并未太过沮丧,稍稍放心。
过后喝碗姜汤暖身,饭食也已齐备。
除了气味诱人的羊肉汤和香喷喷的米饭、糕点之外,还有一大盆炒羊肉,将肉切成指头大的细丁,半肥半瘦,大火爆炒后盛入盘中端上来,还滋滋的冒着油泡香气。于盛煜而言,深雪寒夜里,这样一盘肉足可大快朵颐。
吃完饭,魏鸾又殷勤地送他去沐浴。
被盛煜扣在里面,顺道洗了。
浓情蜜意之间,魏鸾撑着酸痛的手腕,提起明日想去公主府看周骊音,盛煜汗透半身,哑声答应。
……
皇宫里,周骊音如今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在枫阳谷躲了数月,原打算凝心静气,将是非看透后再回京城,免得身在局中左右为难,反而被公私之情搅得一团乱。谁知不待她回京,宫里竟会出那样的事情?即使知道母后和皇兄有意庇护章氏,而父皇志在斩除国贼,她也没想到皇兄竟会宫变。
——在父皇身强体健,稳控朝堂时,图谋篡位。
回京途中,盛煜曾简略说了那晚的情形。
虽轻描淡写,却仍听得周骊音心惊肉跳。
好在父皇安然无恙,也未伤及母后和皇兄的性命。
周骊音回宫后,先往章太后灵前披麻戴孝,就着深夜烛火跪了会儿,而后在永穆帝身边内侍赵恪的陪伴下,前往玉霜殿探望。
玉霜殿外戒备森严。
即使是在章太后的丧期里,周令渊母子也被禁足其中,只准披麻戴孝,却不许踏出殿门半步。周骊音是半夜过去的,章皇后已睡下了,外面大雪纷飞,殿里黑灯瞎火,虽笼了火盆,却也只够驱寒,远远算不上和暖。
比起昔日蓬莱殿的奢豪富贵,这座宫殿实在寒碜。
桌椅箱柜倒与别处无异,帘帐床帏却都是极寻常的用物,极为简素。昔日环绕身周的内侍和侍女们尽被处置,此刻章皇后孤身一人,背对门窗睡着,黑暗而空荡的殿里,背影显得格外凄凉。
周骊音站在殿门,嘴唇轻轻颤抖。
来玉霜殿之前,永穆帝已经提醒过,说当晚谋逆之人擅自闯宫,险些突破防线杀了他。那等穷凶极恶、大逆不道的做派下,章皇后与周令渊原该枭首示众,即便饶了性命,也该丢弃在冷宫里,在冰天雪地中吃馊咽糠。似玉霜殿的饮食起居,已是格外开恩。
周骊音岂能不懂?
至亲相残,图谋的是彼此的性命。
帝王之下皆为臣子,历来谋朝篡位的从没有好下场,骨血至亲概莫能外。
她死死咬着唇,竭力逼退溢出眼眶的泪花,将安静睡着的章皇后看了许久才轻轻退出去。
住在隔壁的周令渊却还没睡。
自宫变事败,他几乎不曾阖眼过,偶尔累极了睡着,也是噩梦缠身。仿佛闭上眼,能看到盛煜提剑而来,血腥残杀,祖母和母后倒在血泊里,而父皇站在麟德殿的廊下,斑白的两鬓沧桑憔悴,满目皆是失望与责备。
当时急欲求成,不计后果。
如今,那场景却如噩梦,折磨得他夜夜难以阖眼。
玉霜殿内外皆被永穆帝的亲信侍卫层层把守,除了每日开门送饭外,连开窗透气也不许。而数重宫殿外,章太后的丧事上,礼部的哀乐跟僧道做法事的动静隐约传来,他除了披麻戴孝地面北而跪,连看一眼都不能。
就在今日后晌,隔壁侧殿里,被憋到几乎崩溃的章皇后声嘶力竭,被侍卫拿破布堵住。周令渊与她只隔了数道墙,听着隔窗传来的动静,却无能为力。
昔日最尊贵的母子,如今只是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