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仿佛一个精于骑射,技艺超群武将,二十年来养精蓄锐强身健体,等到有机会到上林苑一展拳脚,便怀着上山打虎下海擒龙的豪情壮志,欲一展雄风。结果,一圈骑射下来,没能射下虎狼,只拎回了只兔子。
那种不可置信的懊恼挫败,搁在所向披靡的盛誉身上,便格外明显。
魏鸾就算对此事懵懂,也大概猜出了缘故。
她望着布了细汗的那张脸,忍不住笑了笑。
魏鸾发誓,她之所以笑,是因觉得这种落差发生在盛誉身上,实在难得又有趣,凤毛麟角的那种,令人惊奇又印象深刻,并没有任何旁的意思。
但盛煜显然误会了。
当时锦帐春暖,魏鸾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因那表情而破涕为笑时,盛煜起初愣了下,随即便露出今晨那样的凶光。随后的事已不忍回想,魏鸾活了十六年,还是头一次因失笑而吃苦头。若不是她拿着年少的由头竭力躲避求饶,又在睡前死撑着在热水泡了会儿,今早还不知会怎样。
魏鸾心疼地扶着小细腰,咬了咬牙。
盛煜这厮,果真是面冷心硬,仗势欺人的。
好在浴汤暖热,整个人浸泡进去,能驱散浑身的疲惫与不适。
魏鸾闭眼泡了好半天,等早饭都端来了,才起身出浴,同盛煜一道用饭。
……
那位狄肃尚未赶到朗州,盛煜今日暂无需动身。
昨晚首战失利,他有意磨砺刀锋洗刷耻辱,免得魏鸾回京之后,记住的仍是昨晚的马失前蹄。且二十多年厉兵秣马,如今终于能上沙场,盛煜想着不日就得启程去庭州,经历漫长的两地分别,哪舍得这难得的春宵?
魏鸾却半点都不想困在屋里。
从京城到朗州有数百里,她虽马术颇精,长于马球,却从未做过这样长途奔波的事。便是偶尔骑马散心,也是累了便能休息,躺在马车里回城,哪像这次似的,连日马背颠簸,累得骨头都快散架。
昨晚非但没休息好,还被折腾的腰疼腿酸。
若今日再来两遭,她非得残废了不可。
遂咬死了不肯回屋里歇息,只说她从未来过朗州,不知此处风土人情。看书里写各处动物绿植皆有不同,如今难得有机会南下亲历,要在庄院四处逛逛,瞧这里有哪些京城难得一见的花木景致。
盛煜见状,倾身凑近,“满院乱逛不怕累着?”
“若回屋里歇息,怕是更累。”魏鸾觑着他,丝毫不掩饰小心思,“除非夫君去忙。”
今日得空,盛煜暂且无事可忙。
他瞧着魏鸾那副誓死不再入虎穴的模样,眼底亦浮起笑意,“既如此,庄院里没什么可看,难得你能来朗州,不如去县城走走。这边许多食物,京城里吃不到。乘马车去,不会太累。”
“可以吗?”魏鸾面露喜色。
从京城到朗州,沿途气候渐而暑热,景致人情亦各有不同。赶路时走马观花未能细看,如今能安顿下来住两日,她倒确实想趁机去瞧瞧当地风物。只是……周令渊才在这里遭了场罪,铩羽回京,难道会善罢甘休?
她迟疑着提醒道:“章家那些爪牙都撤走了?”
“前日后晌都已撤回京城,无需担心。”
盛煜在囚禁周令渊时,便知道章太后派了章家的势力来朗州护卫。为免得两边碰上了起冲突,徒增麻烦,他特地命赵峻谨慎行事,不露踪迹,又派了朗州当地的玄镜司暗桩盯着那边动静,做到知己知彼。
后来周令渊回京,赵峻亦暗中潜回京城,免得玄镜司无人照应。
对于那批章家爪牙,盛煜并未放松警惕。
这些日盯梢下来,对方在朗州各处找寻了许久,毫无所获后颓丧撤走,都是卢珣亲眼所加你,不会有错。且那些人的样貌早已暴露,若对方杀个回马枪,玄镜司的暗桩定会察觉。如今既风平浪静,显然对方已放弃报复,驰援京城。
他确信万分,魏鸾亦不再瞎担心,只问道:“太子才走,夫君能抛头露面吗?”
“即便你没来,我也打算这两日四处走走,帮皇上瞧瞧当地吏治。毕竟我此行朗州是为查太子遇袭的案子,被人知晓又何妨。”
这理由冠冕堂皇,盛煜说得毫不心虚。
魏鸾莞尔,想起许久未见的周令渊,心里又觉得惋惜。
论老谋深算行事狠厉,当今的太子殿下当真是半点都比不上盛煜的。眼前这男人自幼摔打历练,凭着满身铁骨与过人的胆气铁腕坐在如今的高位,杀伐决断,实至名归。而周令渊虽也有出众的才能,到底是后宫庇护下长大的,行事常被章太后姑侄牵制,虽有东宫之名,有时却被裹挟得如同傀儡。
帝王肩负天下,须荫蔽万民,岂能躲在旁人羽翼之下?
朝堂内外更须掌控全局,而非处处受制。
这皇位,不论盛煜会如何得来,都比周令渊合适。
但愿经此一役,周令渊能看清局势。
魏鸾心里叹息了声,迅速将那张骨相清秀的脸赶出脑海。因怕裙衫云鬟会太过招眼,仍换了那身少年装束。只是脸上无需再费心伪装,只找个冠帽罩着,兴冲冲地遂盛煜乘马车动身——算起来,她跟盛煜已许久不曾同游了。
第85章 暗箭
朗州气候湿热, 物产丰富, 风光也与京城迥异。
盛煜所住的庄院附近地势平缓开阔,驱马车走上一阵,便有峰峦迭起,湖泊如镜。因魏鸾被折腾得身体不适,马车走得极慢,郊野的风徐徐自卷起的侧帘吹入车中, 抚过脸颊时温暖潮湿, 比起昨日策马疾驰的闷热, 还算惬意。
马车颇为宽敞,盛煜屈腿而坐, 魏鸾靠在他胸膛。
没有京城朝堂上诡诈的如潮暗涌, 没有玄镜司里缠身的琐碎事务, 亦没有公府和曲园种种无形的束缚,此刻夫妻同行,在异地他乡,身畔唯有彼此。葱翠欲滴的浓绿缓缓闪过车窗,树荫遮蔽的官道旁渐渐热闹,临近小小的城门时, 甚至能闻到食物的香味。
这是座县城,却不逊于京畿周遭的繁华。
进了城门,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吆喝阵阵。
盛煜弃车而行,挽着魏鸾的手臂, 专挑京城里看不到的铺子逛——譬如做法独特的蜜饯,譬如唯有当地人才穿的绣工细密翻覆的衣衫,譬如形状奇特的冠帽,譬如做法地道的吃食。比起京城的朱楼玉阙,自是稍稍逊色,浸身其中时,却有种朴实的烟火气。
那是魏鸾在京城不曾体会过的。
盛煜对此倒习以为常,身着茶青锦衫缓步行于街市时,那股杀伐决断的冷厉气势亦悄然收敛,玉冠下眉目清隽,唇角甚至噙了笑意。他自幼在外历练,几乎踏遍朝廷所治的各处州府,十余年间,对各处风土人情亦颇为熟悉。
谈及朗州的事情,他也头头是道。甚至旁征博引、触类旁通,说些与之相似的别处风物给魏鸾听,连同各地习俗之流变、百姓之迁徙都十分清楚。
魏鸾在旁听着,只觉惊奇而向往。
她自幼被选为公主伴读,跟周骊音一道识字读书,讲学的先生皆是朝中名儒,满腹才华之人。但即便是那样的饱学鸿儒,就算学识通贯古今,于许多事情也只是书中所得,并不像盛煜这般,遍历各处,如数家珍。
南方之秀美,北方之浑朴,从他口中道来,与书卷上的文字迥异。
各处之习俗节令,由他亲述,也比墨色更为鲜活。
夫妻成婚至今,甚少有空这样闲行漫谈,魏鸾也是头回发现,盛煜那副威仪沉默的身体里,并非如她从前所以为的那样,装着的唯有冷厉杀伐,索然无趣。他的心里其实装着锦绣河山,盎然民俗,如同南朱阁那座摆满雕塑的博古架一样,轻易不示于人。
这种触及内心的亲近,似乎比昨夜的紧密纠缠更令人觉得欢喜。
半日逛下来,魏鸾意犹未尽。
盛煜也难得有如此兴致,抛下杂事携妻闲游,在逛完县城后,又带魏鸾去泛舟游湖。
直至日色西倾,才折道回住处。
……
马车稳稳地驶过官道,魏鸾逛得心满意足,靠在盛煜怀里打盹。直至经过一处村镇时放缓马速,才从小憩的甜梦中醒来。
抬眼望外,道旁农户错落,炊烟渐起。
隔着数百里之遥,暮色却是相似的。
魏鸾揉揉眉心瞥向盛煜,那位阖目端坐,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
她没敢搅扰,轻轻坐直身子,靠在窗畔瞧道旁的院落——诚如盛煜所言,这里院落的格局、屋脊的形状均与她在京郊所见的不同。此处离盛煜的庄院已已经不远,道旁有荷锄而归的农夫,有沉迷嬉戏不欲归家的孩童,有牧牛而归的少年,还有……
魏鸾目光一顿,落在不远处走来的那位挑柴踽踽独行的樵夫身上。
他的打扮实在不起眼,极寻常的粗布短打,瞧着已很旧了,甚至还有没来及洗的泥渍。头发拿短巾裹着,肩头打了补丁,微弯的扁担两头是两捆干柴,随他走路的动作微微晃动。浑身上下,与寻常的樵夫没有半点不同。
吸引魏鸾目光的,是那张脸。
其实他的脸生得也极寻常,眼睛不大,鼻子略塌,天圆地方的轮廓,相貌实在普通。
魏鸾之所以留意,是因她觉得这张脸很熟悉。
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天底下不乏相似的人,原不该大惊小怪,但此处毕竟是朗州,离盛煜的居处并不远。魏鸾被那挥之不去的噩梦所困,不远千里巴巴地赶来,虽因夫妻同游而惬意欢喜,心里却始终有根弦紧绷着。此刻觉得这面孔熟悉,哪能掉以轻心?
她闭上眼,迅速在脑海里搜寻。
片刻后,遥远的记忆终于浮起一星半点,她遽然睁眼,看向渐渐走近的那樵夫。怕被对方发觉,在瞥过后,迅速收回目光。
虽是电光火山的瞬间,却已将对方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魏鸾心里猛地一跳,如鼓声重擂。
不是错觉,她是真的见过此人,数年之前,就在定国公府里!那时外祖父尚未故去,居于公爷的位子,执掌军中大权,舅舅章孝温常年在军中历练,难得抽空回京,母亲便带她去定国公府团聚,同去的还有周骊音兄妹俩。
彼时章玉映也还在京城。
眼前这人被章玉映称为段叔,似乎是章孝温的下属,据章玉映所言,当时是个管着斥候营的军将。章孝温身边随从不少,大多却难敛久在边疆沙场养出的武将习气,碰见公府娇养的千金,态度恭敬但行事冷硬,很是无趣。唯有这位段叔虽其貌不扬,却平易近人,最得章玉映喜爱。
在定国公府的那几天里,从长辈处抽身后,章玉映便爱拉着魏鸾和周骊音去找这位段叔,听他讲边地有趣的故事。
只是此人相貌实在普通,行事又温吞,魏鸾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过后就没印象了。
今日途中碰见,若不是特地留意,恐怕未必能想起来。
但也就是这种人,最适宜做斥候刺探军情。
魏鸾呼吸微紧,赶紧推醒盛煜,怕被那人听见,探身过去凑在耳边道:“刚才有位樵夫路过,我瞧着很眼熟,似乎是定国公身边的人。夫君,派个人跟去看看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呼吸喷在耳边,热乎乎的。
盛煜原本心神微漾,听见后半句,却觉微惊。
“像章孝温的人?”
“是啊,面容很像,那人从前是管斥候营的,我怕……”
不必她言明,盛煜早已会意。
清隽的脸上霎时笼了肃色,他倾身探向魏鸾那侧,从洞开的侧窗瞧出去,那位樵夫已走至十数步外。平淡无奇的打扮,并不惹眼的身形,挑着柴担独自缓行,若非魏鸾特意提起,便是连他都未必会留意,只当作是寻常樵夫。
但此刻留神细看,立马就觉出了端倪。
那人走路的步伐虽缓慢,但习武之人与寻常樵夫走路时,终究是有细微差别的。
盛煜眸色骤沉,朝随行在侧扮作家仆的虞渊递个眼色,待他驱马近前,低声吩咐道:“跟去看看,是斥候营的高手,确认身份即可,别打草惊蛇。”
虞渊应命,仍遂马车走了片刻,到岔路口时,拨马进了小巷。
……
樵夫的出现迅速勾起了魏鸾深藏的担忧。
回到庄院后歇了片刻,待夫妻用饭时,便将当时与章玉映一道找那位段叔的事情说予盛煜。这般旧事重提,被尘埃掩埋了数年的回忆亦渐渐清晰,那位段将军其貌不扬的脸屡屡浮入脑海,魏鸾已有八成的把握,她应当没认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