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珰
冯华去了桂花巷的“承恩侯府”。
城阳长公主死后一年,长公主府就被朝廷收了回去,另赐了桂花巷的一座宅子给苏庆。承恩侯府也不是苏庆的,而是他那过继的儿子的。说起来这也是一笔糊涂账,但却无人过问,冯蓁从进宫起就没得过宠,谁都看得出来太熙帝不待见城阳长公主的旧系。
因为城阳长公主的旧系当初参与了晋王宫变,之后被太熙帝血洗了一通,早就烟消云散了。如今唯一可怜巴巴地夹着尾巴活着的就只有承恩侯府了。
戚容知道冯华和离时也没多惊讶,“回来就好,你安心住下吧。蒋家容不得你,这里就是你娘家。”
冯华没想到戚容能说出这番话,心里的凉意总算少了一丝。冯家那边她也让人去说过一声,但黄氏至今也没回过一句话。
“表嫂,我想进宫见一见幺幺,行么?”冯华道。
戚容看了看旁边的翁媪,翁媪点了点头。
“女君进宫去劝劝皇后也好,她同皇上,哎,你让她别再跟皇上怄气了,如今都什么时候了,她……”翁媪又“哎”了一声。
“幺幺是在跟皇上怄气么?”冯华完全不知道。
“其实幺幺跟皇上是有些感情的,当初皇上对她也上过心。只是她……”翁媪看着冯华道,“只是那件事之后幺幺变了很多,见着谁都没有好话,长公主在世时,她就屡屡顶撞,便是对皇上,她也,她也没客气过,再深的情分都经不起这样耗的。”
“是啊,你进宫劝劝幺幺也好,你是她阿姐,她从小就最听你的话。”戚容道。
这当然只是戚容一厢情愿的想法,冯华没有反驳,否则她恐怕就见不着冯蓁了。
戚容递了牌子进宫,三次都被蒋贤妃给打了回来,只道是皇后谁也不见,然而至于是不是冯蓁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还是戚容求到了平阳长公主跟前,有何敬帮着说话,平阳长公主才带着戚容、冯华一同进了太后的慈安宫。
蒋寒露有些委屈地面对太后的质问,“太后娘娘,不是臣妾拦着不让皇后娘娘的姐姐去昭阳宫,而是皇后娘娘已经数月不见人了,谁去了都只能吃闭门羹。”
这话却也不是蒋寒露编的。
太后看向冯华道:“贤妃却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你自己去试试吧,见不见只能皇后说了算。这宫里就是哀家,她也是说不来请安就不来请安的。”顺太后这话就很有抱怨的意思了。
冯华却是没想到,冯蓁竟然连给太后请安都不去。
戚容有些担忧地看着冯华,她也听出来了,这宫里就没有一个人对冯蓁是满意的,所有人都在盼着她遭殃。
昭阳宫中,冯蓁正趴在榻上,享受宜人的精油按摩。这是她自己养的花提炼出来的,手法也是冯蓁培训出来的,这比用小木锤敲腿可舒服多了。
“娘娘,冯家的华女君求见。”小太监在门外禀道。
宜人的手顿时就停住了,冯蓁缓缓抬起头,“刚才他说什么?华女君?”冯蓁有些疑惑,能在宫里伺候的人可不会轻易把人的身份说错。
“奴婢也听的是华女君,冯家的。”宜人帮冯蓁确认了一遍。
冯蓁缓缓地坐起身,“让她等着吧,我换身儿衣服。”说起来冯蓁都有许久没认真穿戴过了,平日在宫中,她都是上衣下裤,外面裹件袍子,既宽松又舒服,如今要见人,就得一件一件地穿戴起来,心里觉得甚是麻烦。
冯蓁已经完全适应“不见人”的生活了,这才叫生活嘛。
一时宜人将冯华领了进来,冯华也没朝着冯蓁行礼,两人就无言地对望着。
冯蓁感觉冯华憔悴了许多,脸估计很久没保养了,虽然年轻,才二十二、三岁,但看着竟然有二十五、六的沧桑了。脸色很白,没有血色,一瞧就不健康。眉间隐隐有一丝因为经常蹙眉而形成的褶子,总之给人的感觉就是她的日子很不舒心。
甭管冯华穿得多整齐、多华贵,头上戴的红宝石头面有多耀眼,可也掩盖不了那种行将腐朽的气息,然则她才二十出头呢。
这就是婚姻,冯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冯华在蒋家的日子不会好过,要不然也不会想着进宫了。不过她如今可帮不了她什么。
冯华也在看着冯蓁。她没梳发髻,满头秀发就辫成了两根松松垮垮的辫子垂在两侧,这种辫法冯华从没见过,她不知道究竟是这种辫子太好看,还是因为这是冯蓁的辫子所以才好看,总之她看起来水润润、粉粉嫩嫩的,气色好似刚成熟的林檎果,粉润柔浥。
尽管早就失了宠,可她到底是皇后,昭阳宫里烧着地龙暖洋洋的,冯蓁身上就穿着三月暮春的薄裙,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好似依旧是那个未出阁的受尽娇宠的女君。
这样子哪里有废后的影子?
“你来干什么?”冯蓁开口问道,她可没精神跟冯华在这儿罚站,算时辰她差不多该进桃花源给她新种的白菜浇水了,还得修炼九转玄女功,生命就在于运动。
“听说你要死了,所以我来看看你。”冯华冷冷地道。
冯蓁张了张嘴,心里嘀咕着她自己怎么不知道她要死了?
冯华看见冯蓁这蠢样心里就来气,看她的茫然就知道她还完全弄不清楚自己的状况。
“你是不是觉得仗着你那张脸,皇上就不会杀你?”冯华没好气地道,“你知不知道,卢梦回来了。”
“卢梦?”冯蓁虽然不知道卢梦是谁,但是“卢”这个姓还是给了她一些心理阴影的。
“就是当初那位真正的卢家女君。”冯华道。
这样一说冯蓁就懂了。她的嘴巴张得老大老大,然后又缓缓地抿了起来,低声嘀咕,“我说呢,萧谡那混蛋怎么突然这样对我,原来是老情人回来了。”
以前所有想不通的地方现在冯蓁可是想明白了,原来萧谡不是什么言情恋爱脑想逼着她认输啊。显然是封后圣旨下了之后,却发现原来卢梦还活着,这是后悔了呢。
但是卢梦是谁救的啊?居然不是萧谡救的?冯蓁心里又出现了新的疑问。
冯华被冯蓁的话吓了一跳,赶紧四周瞅了瞅,生怕别人听到刚才冯蓁骂的话。“你疯了么?你怎么能……怪不得你要被废。”
冯蓁瞅了冯华两眼,“废就废了呗,反正我现在孤家寡人,什么都无所谓。”
“你是孤家寡人么?”冯华气道。
冯蓁笑了笑,“我难道不是?难道我现在还要顾及你们么?我可没那么贱,说实话现在这情形我挺高兴的,看见你不安好,我心里就舒服了。”
冯华从来没想过会从冯蓁的嘴里听到这种话,她身上真的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吊儿郎当的气质。
“幺幺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冯华不能接受地问。
第111章 崩塌兮(下)
冯蓁有些暴躁地道:“行了, 有完没完啊?你要看的都看到了,我现在什么也帮不了你,你要没事儿就赶紧走人吧。我要真死了, 也用不着你伤心,你想看热闹跟在人后面看就是了。”
冯华的眼泪涌了出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了吗?”
冯蓁不客气地道:“不然呢?”
冯华深呼吸了一口,走到榻边坐下,“有茶水么?”
冯蓁看了一眼旁边不自觉的宜人,“去沏杯茶来, 另外把门关了, 你到门口去守着,别什么热闹都想看。”
宜人脸一红“咚咚咚”地跑了。
待门关上了, 冯华才看着冯蓁道:“你想得也对,我就是想看你的热闹, 你知道么,其实从小我就讨厌你。”
冯蓁有些意外,但也没那么吃惊。
“阿母去的时候, 你才四、五岁,我那时候也不到十岁,就要肩负起照顾你的责任来。”冯华吸了口气,“我看着你天真无邪,蹦蹦跳跳的样子就讨厌,阿爹、阿母去了,你年级太小根本就不懂伤心, 可是我,我却天天念着她、惦着她,笑不出来。”
“你从小就活泼可爱,谁都喜欢你,邻居们看我就只有一个词,沉闷。可是我不沉闷能怎么办?跟你一样天真一样傻么?那谁来保护我们两个?”
“为什么我是姐姐,我就得保护你啊?我不过才比你大几岁而已。到后来反过来却还是你拿着箭保护了我,显得我就跟窝囊废一样,还要靠你保护。我那时候真的恨你。”
冯华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哭得有些不能自已。
“哪怕你生得又黑又胖,可在我们之间大家还是喜欢你。到了上京,外大母也喜欢你,所以才要拿我的亲事去交换利益,去为你将来的亲事考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讨厌你吗?”
冯蓁眼神放空,冷冷地道:“不知道,可能是你演得太好了吧。”
冯华苦笑,“我不能不演啊,我要是不保护你,怕是被口水都淹死了。”
冯蓁看了冯华一眼,没说话。她没想到冯华会跟她说这些话,也才发现自己真的是想当然了,那时候冯华的的确确也只是个孩子呢,是个需要人疼需要人爱的小女君。一朝变故就要从娇娇女变成照顾孩子的保姆,如何能适应。
“知道我为什么看上蒋琮么?”冯华问。
冯蓁摇摇头。
“就因为他对你没多少好感。”冯华道,“终于有个人看中的是我,再也不会在我耳边念叨你。我就急着嫁给他,想要摆脱你,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去过日子。”
冯蓁缓缓地垂下眼皮。
“你知道么,你跟着外大母去汤山苑住的那些日子,我有多轻松。”冯华道,“再也不用管你的任何事情。”
冯蓁点点头。
“可是你再回来的时候……”冯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悲伤里,“你那么美、那么好,谁都在私下偷偷议论你,私下拿你我做比较,你总是什么都比我好。性子活泼可爱,对我又是姊妹情深,会说俏皮话,又会讨长辈喜欢。何敬那样高傲的人,都跟你合得来。你什么都好,上京的女君都偷偷学你打扮,都想要你的香粉、胭脂……问你的首饰是哪儿打的,问你的衣裳是哪儿做的,问你的腰肢怎么那么窈窕……”
“我真的,好讨厌好讨厌你啊。”冯华重新捂着脸开始哭,“为什么你一定要到我眼前晃悠,如果你不来蒋府,蒋琮他,他也不会……”
冯华哭了一阵子,抬头问冯蓁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默认你勾引蒋琮,是我冤枉了你?”
冯蓁没说话,她知道冯华这时候要的不是回答,她只是单纯的在把这些年的委屈,不能为人道也的委屈发泄出来而已。
“你多冤枉啊,你压根儿什么都没做。”冯华讽刺地笑了笑,“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么?你只要往那儿一站,谁能不看你呢?哪个男子能不看你呢?你来过蒋府这么多次,可曾遇到过何敬的相公?”
冯蓁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因为她不愿意让他看到你,你懂么?”冯华道。
懂。
“知道敏文后来为什么跟你渐渐生疏?你帮了她不算少吧?她为什么不来看你?”冯华问。
冯蓁没在乎过敏文。
“她心里有个结啊,十七郎总拿她跟你比,她也恨死你了,你知不知道?”冯华道,脸上带着笑,好像这样就能伤害到冯蓁,她就满意了。
“柳氏也讨厌你,你知道么?”冯华道,“那件事,就是她让人到处宣传的,生怕上京城有人不知道你勾引蒋琮。你也没招惹过她,可她就是讨厌你,恨你,恨你轻轻松松往那儿一站,就把许多女子年年岁岁的努力都给毁了。”
冯蓁咬了咬嘴唇,“可这并不代表你那样冤枉我,就是对的。”
“其实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冯华道,“可是当时蒋琮看你的样子,你知道吗……”
冯华的肩膀抖了起来,“他看你的眼神,那么小心翼翼,就好像你是稀世珍宝一样,他知道他卑微,他配不上你,所以他只敢轻轻地隔着一粒米的距离贴着你,你懂吗?”
那才是粉碎了冯华理智的原因。
“在他的眼里,我连你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一样,可我才是他的结发妻子啊,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啊。”冯华哭喊道,“你为什么要到蒋府,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懂避嫌啊?一定要把我推到那样的境地,让我看清楚我究竟是多有眼无珠地嫁了个那样的人啊!”
“我就活成了个笑话。”冯华几近疯癫的笑了起来,“那件事之后,谁都看不起我,就是肖氏那老虔婆也看不起我,觉得我居然忍得下心冤枉对我那么好的你。明明错的蒋琮,可转眼间他也看不起我,觉得我对不起你。你说好笑不好笑?何敬看不起我,柳氏也看不起我,一瞬间仿佛他们都成了圣人,我反而是罪人。”
冯华笑了许久,久得声音都嘶哑了,才渐渐转低,然后哭泣。
“我多想你跟我说,阿姐,我不怪你,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啊。”冯华哭道。
“可是你也嫌弃我,嫌弃我的心肮脏,是不是?”冯华暴跳起来,“可是你凭什么呀,冯蓁,你凭什么呀,小时候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啦!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呀,凭什么呀?!”
冯华一直到哭晕厥过去,嘴里念的都还是“凭什么”三个字。
冯蓁给冯华喂了些桃花溪的水,也没有动她,就蜷着腿,抱着膝盖,有些愣愣地看着歪倒在榻上的冯华。
冯华并没晕厥太久,她只是不想动而已,直到天色渐渐昏暗,她才缓缓地撑起了自己的身子看向冯蓁。
“好了,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之所以进来就是怕你死了,这些话没地儿说。”冯华说完有些恍惚地站起了身。
冯蓁没说话,也没留冯华,她就那么坐着,好似冯华将来怎样都跟她无关了似的。
冯华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依旧还抱着膝盖坐在榻上的冯蓁,她的背脊那么单薄,好像有些撑不起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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