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李治本是听着李沄说话的,可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息。
转头,女儿脸上那错愕的神色便落入他眼里。
李治以为李沄是想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语气淡淡地说道:“太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呀。”
李沄眨眼,“我、我……”
她侧头,努力想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如果那次裴行俭讨伐突厥没有被褒奖,那么从这次胜仗中的最大受益者是谁?
可李治不知道女儿此刻的念头,李沄话说到一半顿住,一副错愕的模样,他只当女儿是弄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李治抬手,将王百川手中的伞拿过,让跟随在后的宫人别跟近了,便与李沄一起缓步走下台阶。
“太平,裴行俭已经老了,可苏子乔却还很年轻。”
李治想,他放任皇后参政议政已经多少年了?
大概……是他打算要将媚娘封为宸妃的时候开始。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先帝的武才人,早已变成了他的皇后殿下。
他与皇后,走过太多的风雨变幻。
放任皇后参政议政,甚至双圣临朝,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但他愿意,也乐意。
可就在此次战俘之事的处理上,李治忽然发现,他的皇后,野心超乎他的想象。
身为天子,李治近年虽然头疾频繁发作,目力也受到影响,可他还没昏了脑袋。
裴行俭大败突厥,班师回朝之日,向朝廷献俘,这本该是要对他大赏特赏的事情。可就在这时候,裴炎求见,说此时不该赏裴行俭。
不该赏裴行俭,那该赏谁?
裴炎说裴行俭虽然带回了阿史那伏念,可那是裴行俭私下给了阿史那伏念好处的。
此番讨伐突厥,功劳应该属于北上进逼突厥大营的程务挺和苏子乔。
那时苏子乔和程务挺本能围杀阿史那伏念,可裴行俭却为了突显自己的功劳,没让程务挺和苏子乔行动。
主帅裴行俭怕下属抢了功劳,因此该杀之人并没有杀,反而将其带回长安邀功。
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早便该死于我军的马蹄之下,竟也敢奢望朝廷赦免他们,给他们封官进爵。
裴炎与正谏大夫明崇俨,两人轮流上阵,向李治进言。
当然,主要是裴炎。
裴炎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美谈,旁人都说功劳是裴行俭的。可实际上,程务挺和苏子乔才是此役最大的功臣。
单凭裴炎,大概是还不至于直接这样针对裴行俭的。
那么是谁,为裴炎撑腰呢?
事情的真相,早已呼之欲出。
李沄想起了华阳夫人库狄氏,当初母亲为何要让库狄出宫,嫁给裴行俭呢?
至亲至梳夫妻。
华阳夫人库狄氏和裴行俭。
母亲和父亲。
李沄与父亲走下台阶,走过大雪压枝的海棠树下。
“太平知道,阿耶心中偏爱子乔。”
裴行俭已经老了,苏子乔却还很年轻。年轻的将军,他的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如果母亲不愿意裴行俭拜相进入权力的中心,这次胜仗的功劳可以不给裴行俭。
父亲向来心思清明,可是在这事的处理上,却有些乱了。
“裴将军讨伐突厥,还大唐北境的安定,功在千秋。论功行赏,他是当之无愧的。可赏与不赏,都是阿耶和阿娘说了算,不想赏,那就不赏。说阿史那伏念不是真心归降,要斩杀他们,却是不该。”
“从前那么多战俘都赦免封官了,为何到阿史那伏念他们,却不行?”
李沄也不想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当夹心饼,她可是父母心中的小可爱呢!
于是,太平公主用有些不耐烦的语气跟父亲说道——
“我的阿耶是大唐天子,我的阿娘是大唐最尊贵的女子。你们要提拔谁就提拔谁,战俘该不该杀,又有裴炎什么事?打了胜仗功劳归谁,程务挺和子乔不也没说什么吗?裴炎怎么整得好像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全部都是非不分?”
李治心里原本还在为此事烦躁的,如今听李沄这么一说,顿时哭笑不得。
李沄与父亲一起踏进了长生殿的大门,嘟囔着,“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斩杀战俘。裴炎出的什么馊主意?阿翁被四周诸国奉为天可汗,阿耶圣名万国流传,如果因为斩杀战俘一事失去了在四周之夷的民心,谁来负责?呵,要太平说,裴炎怕不是担心裴将军将来在朝中地位会胜过他,才会让阿耶去杀战俘的罢!”
太平公主尚未下降,既没有夫家,也不是皇子,不存在为谁站台。
如今嘟囔两句,谁都不会认为她有什么私心。
李沄就特别放心大胆地跟父亲吐槽,“裴将军年纪是有些大了,可华阳夫人不是还年轻吗?库狄可是三天两头就进宫陪阿娘聊天的!再说了,裴将军的年龄诚然是老了,可裴炎也不年轻啊!他的夫人可从来不与阿娘聊天,谁知道他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李治听着李沄的话,开始虽然是有些哭笑不得,但好歹有些谱。
可如今越听越没谱,不由得笑斥,“太平,不许胡说。”
李沄瞅了父亲一眼,很不服气,想反驳。
可李治却已抬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李沄只好抿了抿唇,“好吧,不说就不说。那阿耶,太平说的话您要记得啊,我说得的,都是为了您和阿娘。我怕你们谈不拢,要吵架。要是你们吵架了,您就把太平刚才的话学给她听,我心里是为阿娘着想的!”
李治:“……”
原本是十分严肃的国家大事,到了她嘴里,倒变成了父母会不会因此吵架的家事。
李治板着脸教训女儿,“我跟你阿娘好得很,不会吵架。”
关于斩杀战俘的事情,在紫宸殿里,榆木脑袋的苏子乔顶撞了圣人一番,事后,太平公主又角度清奇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李治揉了揉眉心,看着陪在身边的皇后殿下。
李治觉得,此事大概就是跟李沄说的意思那样。往大处说,是家国大事,往小处说,就是会不会夫妻吵架的事情。
暖阁外,大雪纷飞。
暖阁里,帝王夫妻安静无言,彼此相伴。
李治到清宁宫的暖阁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他来了,便在软榻上靠着,若有所思的模样,可目光,却是一直落在武则天身上的。
皇后殿下又不是木头人,自然是能察觉圣人的目光。
武则天坐在李治的身侧,笑问:“圣人,怎么了呢?”
李治:“……我在想,我和媚娘,吵过架吗?”
武则天:“……”
武则天:“媚娘自从与圣人一起,便是夫唱妇随,从未与您吵架。”
真要说吵架,多年前的废后风波那一次,勉强算是。可那时并未吵架,只是她与李治在一些事情上看法不同,稍稍起了争执而已。
那时的争执,导致了一纸废后诏书。
自那之后,她从不在明面上与李治唱反调。这么多年了,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深,许多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何须吵架?
第136章 有匪君子66
武则天是个杀伐果断之人。
可在李治面前, 她有强势的时候, 可强势得恰到好处, 又温柔体贴。
大至家国天下, 小至家长里短, 只要李治愿意,她都可以陪聊。
暖阁外的大雪渐渐变小,李治看着与自己相伴将近三十年的皇后, 笑道:“若是媚娘与我吵架,不知是什么模样。”
武则天看向懒洋洋地靠在大迎枕上的君王,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双鬓星白, 私下时, 仍旧如同往昔那般温雅随意,偶尔的时候, 也会有些孩子气。
“若是媚娘与圣人吵架,那定然是圣人惹媚娘生了天大的气, 可媚娘从不舍得与圣人生气。”
李治挑眉,“是么?裴炎与明崇俨向我进言, 说由裴行俭带回长安的突厥战俘,理应斩杀。而此次讨伐突厥得胜, 功劳也不在裴行俭。皇后,你说呢?”
作为一国之后, 又与李治双圣临朝, 武则天最怕遇见这种情况。
裴炎是她的人, 而李治来问,她对裴炎的话有何看法。
武则天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将案桌上的茶盅端过,递给李治,“圣人,喝茶。”
李治接过茶盅,袅袅茶香萦绕在鼻端。
圣人和皇后殿下之间,忽然静谧得有些过分。
李治抿了一口茶,笑着说道:“方才太平去过紫宸殿,她去的时候,恰好苏子乔在紫宸殿外罚跪。”
武则天叹了口气,“圣人向来偏爱苏子乔,今日竟然罚他在紫宸殿外跪着,可见他惹得圣人十分生气。”
“当时确实生气。裴炎与我说,阿史那伏念之所以投降,全靠程务挺与苏子乔带着单于都护府的府兵北上进逼突厥大营。我本是觉得此战胜利,裴行俭当居首功,后来听裴炎一说,又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若不是苏子乔和程务挺围攻了突厥大营,裴行俭凭什么让阿史那伏念投降呢?我虽心中十分偏爱苏子乔,可苏子乔与程务挺之间,确实苏子乔更有潜力。此次战争得胜,我想将功劳按在苏子乔头上。”
武则天很平静地说道:“可是苏子乔不领情,他一定是听到您说要斩杀俘虏时,便没忍住顶撞您。”
“媚娘真是料事如神,那媚娘猜猜看,苏子乔为何顶撞我?”
“为了裴行俭。”
苏子乔虽是邢国公苏定方的幺儿,可他自小就没在父母身边待过多少时日。华阳夫人库狄氏进宫时,偶尔也会说起这个长相清俊、性情冷淡的年轻人,说裴行俭对年轻人向来是最头疼的,又是被气得横眉竖目,偏偏又无计可施。
那对近乎是忘年交的师兄弟之间,情谊非同一般。
如今裴炎去紫宸殿跟李治说讨伐突厥之事,裴行俭无功,苏子乔与裴行俭感情深厚,为裴行俭打抱不平无可厚非。
可李治却说:“苏子乔不是为了裴行俭而顶撞我。”
武则天:???
李治:“他说若是大唐斩杀战俘,便是背信弃义,令天下人耻笑寒心,他日便不会再有人前来归降大唐。”
武则天十分平静,“他倒是好胆识,但圣人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也并不是他能改变的。”
“媚娘所言甚是。他不识好歹,殿前失仪,我便将他赶到殿外罚跪,可如今静下心来想想,又觉得他言之有理。”
李治微微笑着,他一笑,眼角便带出了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