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后来李贤终于忍不住了,十分不耐地说道:“大师,我虽住在护国寺的山下,却与你不是同一路人,你何必来?”
妙空大师好似是早料到李贤会这么说似的,被李贤甩了脸色,也是笑盈盈的。
“嘉阳王虽身在返思堂,可胸有沟壑。小僧是出世之人,却活在红尘之中。人在红尘中,总是有所求的。嘉阳王说与小僧不是同一路人,是嘉阳王狭隘了。”
李贤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如今想赶个和尚出门,都不行了。
妙空大师不知道李贤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把他送走,他就像是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忽然说道:“嘉阳王如今能住在返思堂,长公主出力不少。”
李贤一怔,看向妙空大师。
“嘉阳王在大牢时,长公主为了您跟太皇太后闹脾气了,太皇太后罚她在雪地里站了一宿,翌日回公主府后,便生了重病。”
“嘉阳王如今在返思堂,长公主为了避嫌,也不能前来相见。承蒙太皇太后信任,小僧是少有可以进出返思堂的人。日前长公主拉着小僧念叨,说嘉阳王如今在返思堂,怕是心灰意冷,要一蹶不振了。让小僧来看着您,可千万不能让您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如今听嘉阳王这么一说,长公主是多虑了。”
李贤皱眉轻斥,“胡扯,太平怎会以为我要出家?”
顿了顿,原本还冷脸面对妙空大师的嘉阳王顿了顿,轻咳了一声,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太平如今病好了吗?”
李贤知道自己还能安然无恙的留在长安,肯定是阿妹去母亲那里为他说情了。母亲虽然把阿妹捧在手心,却不见得会像父亲那样对阿妹有求必应。更何况,母亲一向不喜欢他。他能想到阿妹在他的事情上费心颇多,但他却不知道阿妹被母亲罚了,还生了重病。
从大牢到返思堂,没有人跟他说过外面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太平为了他被母亲责罚,还生病了。
他的阿妹从小就没受过委屈。
如今却为了他被责罚,还因此生了重病。
李贤的眉头皱了起来。
妙空大师看了李贤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叹了一口气。
李贤见状,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她怎样了?大师你倒是说呀!”
妙空大师见李贤那忧心急切的神情,脸上不由得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意,徐声说道:“嘉阳王自从住进返思堂后,仿若与尘世断了联系一般,小僧还以为,您经此巨变后,便要断情绝爱了。”
李贤沉默,静静地凝望了妙空大师片刻,才苦笑着说道:“大师既然知道我才经历人生巨变,便该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才是。我被关进了返思堂,此生还有机会出去吗?若不学着习惯只有巴掌大的天地,难道还要做着那大鹏展翅、扶摇直上的美梦?”
妙空大师转着手中的佛珠,“嘉阳王被投入大牢的那天,想来也认为即便不死,也只能落下贬谪为庶人的下场,谁能想到峰回路转,您如今还在长安。”
“嘉阳王理应信任长公主。”
李贤愣住。
妙空大师笑道:“长公主费尽心思让嘉阳王留在长安,总会想办法让您重获自由的。”
李贤神情似有触动,没有再说话。
父亲在世时,他贵为亲王,长兄监国,他必定从旁辅助。
他从小就渴望自己得到母亲的关注、渴望得到父亲和群臣的肯定,他一直很努力,也被父亲和大臣们肯定,可与天生就带着光环的长兄相比,他总是显得逊色。
母亲不亲近他,两个阿弟与他感情也并不亲厚。
父亲驾崩,长兄登基后,长兄也开始疏离他。
在兄妹之中,由始至终能让他感觉到温情的,就只有这个唯一的阿妹。
可他做得不好,羽林军围堵雍王府的那天,他要求苏子乔独自入门与他相见。母亲多疑,或许从此会对苏子乔有防备打压之心。
如今又听说太平为了他被母亲责罚,还因此得了重病。
他对太平,心中难免愧疚。
李贤沉默了良久,才低声说道:“大师,我亏欠太平许多,如今我在返思堂里,就在母亲的眼皮底下,你就让她省点心,别折腾了。”
妙空大师哈哈大笑,“不瞒嘉阳王,长公主早就料到您会这么说的。长公主只是让小僧带一句话,说如今圣人年幼,太皇太后虽然精力旺盛,但总有老去的一天,被禁锢的鸟儿,总能离开笼子的。”
只是在离开笼子之前,可千万要好好的。
胸有凌云志,也得有与之相匹配的才学能力与眼界。
妙空大师点到为止,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只是跟李贤说:“长公主说素食佛音虽苦,有时也能让人看清自己的内心。若是嘉阳王不嫌弃,小僧可常来与您清谈。”
李贤想了想,便点了点头,“也好。”
只是李贤没想到,妙空大师陪他清谈,一陪就是将近七年。
这七年里,分散在各地的亲王郡王全部都被软禁在长安城中,原本是太皇太后的母亲当上了大唐天子,他的两个阿弟,英王李显沉迷商道不可自拔,相王李旦终日在相王府里读书弹琴,也不与朝廷大臣来往。
至于他的阿妹太平,仍旧是母亲最宠爱的女儿,时不时给母亲出谋献策,偶尔手痒心痒了,也会跑去玩火。但他的阿妹十分聪明,虽然爱玩火,从不玩火自焚。在她和宋璟、薛绍几人的配合下,母亲曾经重用的酷吏都被绳之于法,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曾经是母亲第一男宠的冯小宝,与她关系竟然也不错。
那些事情都不算什么,最令李贤想不到的,竟是去年初冬,张柬之这些老臣以清君侧对母亲进行逼宫之事,李沄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妙空大师跟他说起此事时,李贤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自己的阿妹从小就被父母宠得十分大胆,但他没想到李沄胆大包天。
——她这么玩火,子乔知道吗?!
李贤话还没说出来,妙空大师就告诉他宫变的事情,消息被太平公主封锁得死死的,一点风声都传不出去,别说远在西域的苏子乔了,出了大明宫,就没人敢提宫变之事。
简而言之,宫变之事,太平公主对自己的驸马都尉,那是隐瞒得滴水不漏。
宫变的结果,张氏兄弟是被收押到大牢去了,母亲也放权了,可李贤想到若是此事没能成功,心里就是一阵后怕。
李贤抬手掐着眉心,十分头疼的模样。
妙空大师见状,笑着说道:“公主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李贤还是摇头,轻叹道:“真是太大胆了。”
妙空大师也不多说,他陪着李贤在庭院里坐着,吹着山间清风,听着林间虫鸣,良久之后,他才跟李贤说:“公主让我转告嘉阳王,未来可期,等您离开返思堂的那一天,她和苏将军带着美酒来接您。”
李贤微怔,眼中微热。
他仰头,看着挂在紫黑色天空的明月,低喃着说道:“真的吗?听起来真是令人期待呢。”
时光飞逝,万事转头空。
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初夏,山间清风阵阵。
坐落在山下的返思堂也不见一丝暑气,一身素衣的李贤斜倚在庭院中的栏杆上,望着挂在枝头的一轮弯月。
这七年中,他在无数个夜里这样独自一人待着。有时妙空大师会来与他清谈,也会与他谈论天下大势,朝政利弊,多亏了妙空大师,他虽被困在返思堂中,对如今时局却也了如指掌。
他在庭院里待了小半个时辰,想着今夜妙空大师估计是不回来了,便欲回房,谁知门外冷不丁地传来一个银铃般的笑声。
李贤顿时僵在了原地,他那颗早已平静无波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着。
“吱呀”的一声门响。
李贤缓缓回头,门外,一个穿着霜色衣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月光下,五官清丽绝伦,怀里还抱着一壶酒。在她身旁,身穿着鸦青色衣袍的男人站姿如松,器宇轩昂。
那是太平公主和苏子乔。
两人都双目含笑地望着他。
李贤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们,一时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
太平公主转头,与苏子乔相视一笑,两人并肩携手走进返思堂。
李沄眉眼弯弯,像是从前去雍王府找二兄时的模样,人还没到跟前,就笑着说:“二兄,太平来找你了。”
李贤看着款款而来的李沄,眼中一片模糊。
七年的漫漫岁月,他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明明都在长安,却不得相见。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共聚一堂,再话趣事。
第213章 番外013
(一)
洛阳城, 城阳长公主的别业。
薛绍小郎君正在花园里追着一只从树下掉下来的幼鸟, 幼鸟正在学飞, 飞得并不稳当, 也飞不远。
幼鸟在花园里扑腾着, 小薛绍也就跟着在花园里折腾着, 身后跟了一群的侍女,生怕这位小郎君磕着碰着。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笑着踏入花园。
“绍儿。”
薛绍回头, 看到母亲,鸟儿也不追了, 笑着奔向母亲。
“阿娘!”
城阳长公主蹲下, 张开手臂, 抱着薛绍小小的身板。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手帕, 动作轻柔地帮薛绍擦着脸上的汗珠, “绍儿想阿耶和两位阿兄了吗?”
前两年城阳长公主前年生了一场重病,圣人李治对这个嫡亲妹妹的病情非常重视,派了尚药局的大夫去为城阳长公主看病用药。
尚药局的大夫说长公主的病不宜在长安休养, 不妨到洛阳去住一阵子。
于是, 城阳公主便带着最小的儿子薛绍到了洛阳养病, 一待就是两年。
薛绍对两位阿兄和父亲的记忆早已变淡,可看着母亲温柔的笑容,乖巧地说道:“绍儿跟阿娘一样想他们。”
城阳长公主笑着碰了碰他的嫩脸, “那阿娘带绍儿回长安, 好不好?”
薛绍眨巴着那黑葡萄似的眼睛, “好。”
“绍儿跟阿娘离开长安的时候, 你的小表妹太平还不会说话,如今回去,她该会说话了。绍儿还记得太平吗?”
太平?
薛绍歪着脑袋,望着母亲,“太平是谁?”
“太平是你圣人舅父的小女儿,她是公主。绍儿还很小的时候,在宫里见过她的,如今她应该会跑会跳了,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娘子。”
薛绍一脸不相信的模样,“难道她会比阿娘还漂亮?”
城阳长公主一愣,笑了起来,她将薛绍抱进怀里,“对,她比阿娘还漂亮。”
(二)
城阳长公主带着薛绍回了长安,回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几个儿子入宫。
薛绍见了李显和李旦两位表兄。
李显见了薛绍就咧着嘴巴笑,一伸手就勾住了薛绍的脖子,“薛绍薛绍,我跟你说,我家阿妹是个小可爱,特别漂亮特别美!”
李旦在旁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没错没错,我家阿妹是仙女姐姐送给阿耶和阿娘的,所以特别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