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瑶英忍笑。
她知道杨迁意志坚定,言出必行,宁死不屈,并不是只会大喊豪言壮语的莽撞少年,不过在其他人看来,杨迁就有些天真稚气了,难怪城中人都说他是游侠儿。
“公子,世事如此,不必介怀。现在我势单力孤,公子的族人自然可以为了荣华背叛我,假如北戎内乱,而我手中有兵有将,有公子这样的豪杰鼎力襄助,有各个部落的里应外合,大魏能派兵西征,他们还会冒着兔死狗烹的风险去讨好北戎吗?”
杨迁猛地抬起头,双瞳闪闪发亮,眸子里似腾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烈焰。
瑶英面容平静:“公子既然想要立不世之功,就不该因为眼下一时的挫败而神伤。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方寸间的得失,公子要联合每一个可以联合的人,结交每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公子的族人贪生怕死,也想富贵险中求。”
杨迁沉默不语,沉吟片刻,重新抖擞精神,肩背挺直。
他听懂公主的暗示了。
当他弱小的时候,族人和他意见相悖,当他有实力联合中原王朝夺回河山的时候,族人还会拦着他吗?城中豪族哪一家不时常追忆往昔的盛世太平?
杨迁点点羊皮纸:“这些人不能杀。”
一来,他们罪不至死。
二来,贸然杀人只会激化矛盾。
瑶英颔首,道:“我会把这些信送到尉迟达摩手中。”
杨迁眼皮跳了一下,牙根突然一酸。
公主这一招好狠。
尉迟达摩和依娜夫人虽然是夫妻,却水火不容,城中豪族向依娜夫人告密,无疑就是对尉迟达摩的背叛,公主把信送给尉迟达摩,不就是借刀杀人吗?
他还以为公主和佛子相处久了,打算既往不咎,以德服人呢!
瑶英迎着杨迁诧异的视线,微微一笑。
如果直接放过那些人,不出三天,依娜夫人的亲兵就找上门了,她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感化那些狡诈之徒。
杨迁眯了眯眼睛,想了想,有些幸灾乐祸:“公主这么处置他们,很好。”
尉迟达摩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手杀人,但是也不会轻轻放过,想来那些人少不得吃点皮肉之苦。让他们吃点教训也好,免得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巴巴地跑去告密。
想明白了这事,杨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即想到瑶英的处境,面露惭愧之色,道:“我这些年无所事事,没有兵马,不能护送公主回中原。”
瑶英正想和他谈这事,道:“公子是河西都指挥使之后,必定熟读兵书,家学渊源,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公主直言便是。”
瑶英敛容正色,朝杨迁行礼,一字字道:“杨公子可愿为我招募兵马,训练义军?”
杨迁脸上肌肉滚过一道震颤。
瑶英直视着他,缓缓地道:“大丈夫当配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我观杨公子非池中物,他日必能扬名天下,一展抱负。”
不论结果是什么,这一次至少他已经知道中原王朝并没有完全放弃失陷的河山,他不会绝望孤独而死。
杨迁胸膛剧烈起伏,双眼亮如星辰。
……
缘觉坐在车厢外,听着车厢里杨迁激动得发颤的声音传出,心里也跟着发颤。
这个汉人到底在和公主谈什么?怎么谈了这么久?
他神思恍惚,眉头紧皱,一边觉得恼怒,一边又疑惑自己为什么恼怒,当马车停下来时,他赶紧收敛心思,飞快巡视一圈,确定安全,出声示意。
毡帘掀开,个子高挑的杨迁跳下马车,大步离去,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一双眼睛比星子还亮。
缘觉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们继续在巷子里转悠,直到确定后面没有尾巴跟着了才掉头回庭院。
夜已深了,四下里寂静无声,漫天雪花飞舞。
马车驶进后院,缘觉跳下地,转过身,想扶瑶英下来,打起毡帘,看清车厢情景,一愣。
一星昏黄灯火微晃,瑶英靠在车厢角落里,双手抱臂,眼睫低垂,像是睡着了。
她今天见了好几拨人,精疲力竭,和杨迁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嘶哑了。
缘觉有些为难,正在犹豫要不要吵醒她,留守庭院的亲兵大踏步走过来。
“公主回来了?摄政王要见公主。”
缘觉呆了一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替瑶英觉得心虚。
☆、摘面具
车厢里, 瑶英被亲兵的声音吵醒,长睫轻颤。
“苏将军要见我?”
她坐起身, 抬手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 浅睡苏醒,双颊微红, 眉梢那对用桃花胭脂绘出的晕花颜色变浅了点,愈显艳丽,像即将绽放的花苞, 颤颤巍巍地张开花瓣,露出鲜嫩的娇蕊。
庭燎照耀,摇曳的烛火朦朦胧胧地笼在她脸上,灯下看美人,动人心弦。
缘觉心尖猛地一颤, 直觉不该让摄政王见到现在的公主, 不过还是立刻飞快放好脚凳, 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公主换下那身雍容的花钗礼衣了。
瑶英下了马车,穿过庭院, 踏上石阶,脚步有点晃。
缘觉想了想, 抬脚跟上, 亦步亦趋跟着她。
堂中烧了一炉火,屋外大雪纷飞,屋中一室毕剥轻响, 苏丹古坐在炉火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凝定不动。
瑶英走了进去,“苏将军。”
苏丹古没有回头,指了指几上一封书信,手上戴着那副黑色兽皮手套。
瑶英拂去肩头落雪,走到他身边,盘腿而坐,拿起信细看,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我们可以去见尉迟达摩了。”
她将信扔进火炉里,轻声道,声音暗哑。
苏丹古看着炉中窜起的幽蓝火苗,平静地道:“海都阿陵来高昌了,今天苍鹰在大海道发现了他的白隼。”
瑶英心跳加快了几分,眉头轻蹙。
海都阿陵来了,她得尽快料理完这边的事情,早点回王庭,免得撞上海都阿陵。
“杨迁告诉我,依娜夫人每天都在王宫举办宴会,他可以带我们混进宴会……夜长梦多,我们明天就去见尉迟达摩。”
瑶英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戴着面具,火光映在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上,面具下的碧色双眸里闪动着两簇亮光。
他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浑身戾气,着实有些吓人。
可这个人却会在她难受的时候坐在床边为她念经。
他说海都阿陵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惶恐不安,但是他的语气那么平淡,平淡到驱散了她的焦虑,想到他在身边保护自己,她就没那么紧张了。
瑶英轻声问:“将军以为如何?”
苏丹古武功高强,即使依娜夫人的亲兵守卫森严,他也能随意出入王宫。
在佛寺的时候,小沙弥和她说起过,曾经有一个部落趁北戎大军压境时从背后偷袭王庭,当时王庭的五支军队全都在正面迎敌,实在抽不出兵力迎击,部落一路长驱直入,沿途百姓携家带口逃回圣城。其他垂涎王庭富贵的小部落也想趁火打劫,见有人尝到了甜头,摩拳擦掌,带兵攻向王庭。
战报送抵昙摩罗伽案头,朝中人心惶惶,昙摩罗伽临危不乱,只派出一个人就解决了一场危机。
那个人就是苏丹古。
他一个亲兵都没带,只身一人独闯敌营,一袭玄衣,一把长刀,在万军中斩杀对方的首领,然后全身而退。
首领的儿子继任酋长之位,没有退兵,第二晚,苏丹古再次出现在部落牙帐中,斩下新酋长的头颅。
一夜杀一人,只杀头领。
十天过去,十个首领人头落地。
苏丹古就像传说中的鬼魅修罗,即使是守得铜墙铁壁般的大营,他也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围攻王庭的部落闻风丧胆,不等天亮,立刻拔营,掉头逃回部落,唯恐成为苏丹古刀下的亡魂。
很显然,苏丹古想见尉迟达摩,随时可以进宫去见他。
瑶英怀疑苏丹古已经密会过尉迟达摩了,只因为她还没见过尉迟达摩,他们才会留在高昌。
她得尽早和尉迟达摩会面,以免耽搁太久,误了苏丹古的事。虽说他平时神出鬼没,王庭离了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他肯定不能离开太久。
别人看不出来,她明白他对王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昙摩罗伽是让百姓甘愿追随的神,高贵,圣洁,不惹尘埃,受万民敬仰。苏丹古呢,默默扛下所有杀孽,被人畏惧,被人憎恶,被人仇恨,为王庭以身涉险,刀口舔血,却永不见天日。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只是为了平定乱世。
瑶英小声补充一句:“杨迁的父亲是尉迟达摩的老师,从小就经常进宫,有他在,不会出什么事。”
苏丹古望着炭火,道:“我明天护送公主进宫。”
瑶英点点头,他陪着她当然比其他人更稳妥。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猜他等着她应该只是为了说海都阿陵的事,起身,道:“夜深天冷,苏将军早些安置。”
苏丹古似乎已经凝固的身形动了一下,下巴抬起,视线落到她脸上。
守在角落里的缘觉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瑶英脚步顿住,迎着苏丹古冷得没有一点烟火气的眼神,眼睛睁大,做了个疑惑的表情,眉梢一对晕花跟着颤动,色浅清艳,火光映在花瓣上,娇艳欲滴的时世妆,叶满鲜露,花凝浓香,明艳不可方物。
“将军?”
苏丹古收回视线,示意瑶英归坐,摘下手上的兽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细瘦有力的手指。
瑶英恍然大悟,弯腰坐下,低头卷起袖子,火光下白如凝脂的皓腕伸到苏丹古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若是在其他男人面前,她不会这么大大方方地伸出自己的胳膊,苏丹古和其他人不同,来高昌途中的几次试探让她明白他眼中可能根本没有男女之别,她在他面前只是个病人,自然无需忸怩忌讳。
而且他这些天每晚都要为她诊脉,她已经习惯了。
苏丹古两指搭在瑶英腕上,半晌没说话,面具下的眉头轻轻拧起。
瑶英累了一天,心力交瘁,坐在火炉边烤着,浑身骨头发软,热气烘得双颊发烫,眼皮越来越沉,等了一会儿,意识朦胧,勉力强撑,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看到近在咫尺的鬼脸面具,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伸出左手,手指摸到面具,冷冰冰的。
苏丹古一动不动,面具下的碧眸抬起,和瑶英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