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瑶英喔了一声,没有多问。
……
夜风冰凉。
昙摩罗伽站在营帐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识海中闪过一段经文。
一切妙欲如盐水,愈享受之愈增贪。
何为贪欲?
曼达公主美艳妩媚,舞姿曼妙,他不曾动情,更不曾动欲。
红颜枯骨,美丑不过是表象。
但是贪念并不仅仅只是欲念。
他知道李瑶英一年期满后会离去,过眼云烟,梦幻泡影,他当顺其自流。
今天,他发现,不必等一年期满,她随时可以离开。
此后,她将永远不会再踏足万里之外的王庭。
她会对其他人推心置腹,热忱以对。
昙摩罗伽缓缓闭上眼睛。
他想起祈福大会那日,李瑶英双手合十,朝他拜礼,佛殿前的灿烂光束洒在她身上,她目光虔诚,双眸含笑。
那一刻,一道不该有的念头忽地腾起。
假如她入了佛门,是他万千信徒中的一个……他希望,她的这双明眸,只能看着他。
她当只信仰他一个。
他有了贪念。
☆、胡言乱语(修别字)
昙摩罗伽回到营帐中, 烛影浮动,长案另一头的瑶英纹丝不动, 像是睡着了。
他并未睡下, 打坐禅定。坐了一会儿,感觉到黯淡的烛火中一道视线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 抬眸看了过去。
瑶英不知道什么坐起来了,长发披散,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 枕着自己的胳膊,呆呆地望着他,眸光含泪。
烛火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此刻的她不是白天那个神采飞扬的文昭公主,只是一个脆弱伤心的小娘子。
昙摩罗伽怔忪了片刻, 想起回帐时瑶英脸上心不在焉的笑容。
她有心事。
瑶英察觉到他的注视, 回过神, 抹了下眼角,鼻尖微红。
“做噩梦了?”
昙摩罗伽问,声音比他自己以为的更轻柔。
瑶英准备躺下接着睡, 听他语气温和地发问,动作顿住, 嗯了一声, “我今天听杨念乡他们说,我阿兄的武功废了,他不能再使那对金锤了……他的伤还没好就来找我……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刚才梦见他……他……”
李玄贞武艺高强, 又有亲兵保护,都伤成了这样,杨念乡他们十死一生,可想而知北戎人的封锁有多严。李仲虔身受重伤,不会说胡语,冒险穿过封锁来找她,得吃多少苦头?
不管吃多少苦头,只要没找到她,李仲虔绝不会回头,他就是这么执拗。
从小到大,李德的打压猜忌,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唯独舍不得她受委屈……他居然当众刺杀李德,直接撕破父子君臣的表象,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瑶英声音轻颤,说不下去了。摇曳的烛光里,一双眼睛水光潋滟,泪水似要夺眶而出。
昙摩罗伽心中默念的经文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泪珠滴落的声音。
一滴一滴,泛开涟漪。
她应该多笑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明艳照人,恍如经书中描述的金沙铺地、树现佛刹的极乐世界里,众妙天花缤纷飘落,一切万物,皆放光明。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轻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梦罢了。公主和兄长兄妹情深,他当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嗓音清冷,没有一丝情绪,却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轻轻地嗯一声,笑了笑,摇摇脑袋,眸中泪光敛去。
“将军说得对,只是梦而已,阿兄一定会平安无事,我会找到他,和他团聚!”
她长长地舒口气,坚定地道。
两人沉默下来,瑶英重又躺了下去,呼吸渐渐均匀。昙摩罗伽合上眼睛,接着打坐。
不一会儿,长案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瑶英两手撑地,绕过长案,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边,抓起毡毯裹住自己。
昙摩罗伽低头看她。
她挪了过来,和他离得很近,中间只有半尺的距离,她的毯子盖住了他的袍角。
他目光冰冷如霜,没有责怪之意,但就是给人一种威严的压迫感,瑶英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一卷书册,小声说:“将军,我实在睡不着,睡着了就做梦……我可以坐过来吗?我想看会儿文书再睡。”
昙摩罗伽没有作声,下巴轻轻点了点,闭上双眸。
瑶英轻笑,低头翻看书册。
帐中沉寂下来,两人一个闭目禅思,一个裹着毡毯看文书,静悄悄的,唯有纸张沙沙轻响。
满帐朦胧烛光。
昙摩罗伽默诵经文,诵完了一品《阎浮众生业感》,忽然觉得胳膊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轻轻贴了上来。
他一怔,睁开眼睛。
烛火还未熄灭,光影交错,瑶英脸朝下靠在了他身上,眼睛闭着,浓睫微颤,睡意沉沉,手里还拿着翻开的书册。
昙摩罗伽没有动。
啪的一声轻响,瑶英手中的书册滑落坠地,她似乎被惊醒了,嘴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抬手攥住昙摩罗伽的衣袖,贴着他的胳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变得绵长。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没有推开她,碧眸望着案上静静燃烧的蜡烛。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台冒出一缕青烟,烛火熄灭。
瑶英动了动,身体向下滑。
昙摩罗伽一声不吭,抬臂接住她。
瑶英顺势扑进他怀中,这回姿势更舒服,无意识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压在他身上。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萦绕不去。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扯起滑落的毡毯,一直拉到她下巴底下,裹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手指蹭过她的脸颊时,停了一停。
她眼睫旁似有泪花闪烁。
他手指微曲,一点一点靠近她的眼睛,想为她拂去那点泪意。
一声细细的爆响,炭火闪烁。她神色平静,眉宇舒展,睡得很安稳。
昙摩罗伽收回手指,继续念诵经文。
……
李玄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天光透进毡帐,光线沉浮,现出帐中陈设大致的轮廓。
几口堆叠的大箱笼,烧得通红的炭盆,悬吊的马扎、弓箭、箭囊、几张兽皮,摆满皮纸书卷的长案,凌乱摆着碗盏、茶壶的小几,盘里有一叠没吃完的硬馕饼……
李玄贞环顾一圈,视线最后停在长案旁的两道身影上,猛地清醒过来。
男人挺拔劲瘦,戎装勾勒出肌理线条,虽然坐着,依然不掩一身沉稳气势。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枕着他的腿,闭目酣睡,双颊晕红,身子蜷缩成一团,紧紧靠着他,他静坐不动,垂眸看着熟睡的女子,脸上神情沉静。
李玄贞气息急促。
男人抬眸,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一道冷清,一道阴沉,似刀剑相击,寒霜迸溅。
李玄贞不认得眼前这个满脸伤疤的男人是谁,但他认得躺在他身上的女子——在这世上,除了李仲虔,李瑶英什么时候和其他男人如此亲近?
她骑马穿过长街,鲜衣华服,裙裾飞扬,爱慕她的少年郎打马在后追逐,她从不会嘲笑奚落他们,更不会欲擒故纵玩弄他们,但是她也从未回应过任何一个少年郎的爱意。
这样的她,为了活命,抛弃矜持和自尊,当众纠缠一个和尚……每次听胡人用下流语气说起文昭公主和王庭佛子之间的香艳故事、讨论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引诱佛子,就像有把刀在李玄贞的心口搅动,他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想撕碎那些人嘴巴的冲动。
他不敢去细想瑶英为了活下去牺牲了什么,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和李仲虔会救她离开,让她淡忘这段经历。
此刻,看着瑶英无比信赖地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酣睡,找到她、知道她是安全的狂喜之余,李玄贞被迫面临一个血淋淋的现实:这一切都是李德和他造成的。
他把她送到叶鲁部酋长的床上,害她被海都阿陵觊觎,流域到万里之外,吃尽苦头。
李玄贞浑身颤抖,剧烈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嗽出来。
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弥漫在他五脏六腑间的痛楚。
剧烈的咳嗽声吵醒熟睡的瑶英,她爬起身,茫然了几息,下一刻,瞳孔一张,飞快爬起身,冲到李玄贞身边。
“李玄贞,我阿兄在哪里?他的金锤怎么会落到你手中?”
她披头散发,脸颊边还有压痕,看着他的眼神冷淡,嫌恶,警惕,还有紧张——为李仲虔紧张。
李玄贞痛得眉头紧拧,柔声道:“你别担心,他还活着……”
“他在哪儿?”
身上的痛楚愈加强烈,李玄贞浑身直颤,“他可能在北戎牙帐……”
瑶英脊背窜起一股凉意:“北戎牙帐?他怎么会去北戎牙帐?!”
李玄贞喘了口气,强忍痛苦,道:“北戎封锁消息,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你在哪里……以为你还在北戎……找到伊州……后来,我们打算去王庭,路上出了些变故……”
兄弟俩混入北戎军中,原以为可以顺利到达王庭,途中,瓦罕可汗突然改变路线,队伍停下,奴隶被派去服侍牙帐的贵族。
期间,李玄贞遇到几个秘密潜入北戎的熟人——李德派来劝说他返回中原的亲兵。
李玄贞坚决地打发走亲兵,不想那几个亲兵发现李仲虔,竟然想动手杀了他,而且第二天就暴露了身份,还把李仲虔在北戎的消息泄露了出去,连带着李玄贞和李仲虔也被北戎人追杀。
好在当时海都阿陵不在,他的部众暂时没有动作,追杀他们的是瓦罕可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