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昙摩罗伽想到她雨夜在峡谷中摔出一身伤,没有说话。
没几日,到了边城,大军凯旋,守将率领全城军民出城迎接,鲜花飘洒,美酒醉人。
毕娑应付完一场盛大的宴会,得知魏朝使者就在城中驿馆,预备去圣城进献谢礼,大为诧异——公主没有扯谎,魏朝果然派了使者来,不过那个正使并不是文昭公主。
正使听说瑶英一行人跟着大军入城了,立刻找到他们下榻的驿舍,推门进屋。
屋里点了灯,案上摆满了账册,瑶英正伏案书写,听到亲兵禀报,笑着起身。
“阿兄,我正要派人去驿馆打听你们到了没有。”
使团正使是李仲虔,瑶英和他约好一起来圣城,他出发得早,以为她还在后面,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我今早到的。”
李仲虔道,凤眼随意扫视一圈,瞥到里屋的一道身影,眉头紧皱,目光如电。
一道高大的身影盘坐在里屋毡毯上,像是在运功调息,里屋没有点灯,纱帐隔着,那人脸上蒙了面巾,看不清面容。
李仲虔目露警惕之色。
这么晚了,这个男人怎么还待在明月奴房里?
☆、并无所求
李仲虔耐着性子和瑶英谈了一会儿正事, 下巴一挑,问:“里屋的人是谁?”
瑶英眼珠转了转, 道:“他就是在阿萨堡救了阿兄的人。”
李仲虔愣了一下, “那个叫阿毗的亲卫?”
瑶英摇摇头:“阿兄,他不是亲卫, 是我的一个朋友,等到了圣城,我再告诉你他的身份。”
李仲虔正要起身去看望救了自己的人, 闻言,脚步顿住,随即眉头一皱,神情更为警惕。
他在阿萨堡遇险的时候,万箭齐发, 这个蒙面男子不惜舍身救他, 之后为他出谋划策, 让他等着莫毗多的救兵。从言谈举止来看,蒙面男子确实不像一个普通亲卫,更像一个指挥大军作战的将领。歼灭北戎残部后, 他看到瑶英去找莫毗多打听蒙面男子的伤情,莫毗多说人已经走了, 她当时神色便有些异样, 在长廊前站了很久。
现在这个蒙面男子出现在瑶英屋中,说明他们早就认识,蒙面男子突然出现在阿萨堡, 就是为了救身为瑶英兄长的他。
瑶英说男子是她的朋友……
他们的关系不简单。
李仲虔凤眼微眯,皱眉打量里屋的男人,目光透出几分审视。
这个蒙面男人武艺高强,千里奔袭,带伤怒斩敌首于阵前,有勇有谋,临危不乱,不过性子太沉闷了,沉默寡言,而且一直蒙着脸,不知道长相怎么样……看他和莫毗多他们交谈说的是胡语,他应该是个胡人。
李仲虔摸了摸下巴,还想再看几眼,瑶英起身拉着他出门。
“阿兄,他在养伤。”
李仲虔眉头皱得愈紧,没来由觉得气恼,小声质问:“非要和你一间屋子养伤?你又不是郎中!”
瑶英笑眯眯地摇摇他胳膊:“他现在不能让人认出来,待在我这里更隐蔽些,而且他救的人是阿兄你啊,为了阿兄,我也得好好照顾他。”
李仲虔眼角斜挑,揉揉她发顶,心里觉得舒坦了点。
里屋,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看着兄妹二人的方向,碧眸死水一般幽冷。
第二天,瑶英不再跟着毕娑,而是和使团的人汇合,一起朝圣城行去。
李仲虔提醒瑶英:“你既然不好公开露面,到了圣城就不必去觐见佛子了,一应事务由我出面。”
他不想让瑶英再接触王庭佛子,要不是因为顾忌到那个阴阳怪气的李玄贞来了高昌,他根本不会同意瑶英和他一起出使王庭。
瑶英眨眨眼睛,含糊地答应一声。
路上她和昙摩罗伽同乘一辆马车,夜里歇宿时住一间屋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服用的丹药越来越多的缘故,他比之前更加沉默了,周身气息冷厉,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瑶英没有打扰他,之前在峡谷里她和他说了太多话,说得嗓子都快哑了,之后咳嗽一直没好,李仲虔问了好几次。这些天她老老实实养病,也尽量少说话。
李仲虔本来想打探昙摩罗伽的身份,看看他人品如何,结果愣是没找到和他交谈的机会,心里不由得嘀咕。
这男人未免太端严了,莫非年纪很大?
不管怎么说,总比那个王庭佛子好。
李仲虔暗暗想。
北戎大败,普天同庆,王庭百姓都在庆祝获胜。
这天他们抵达圣城,城中正在举行歌舞盛会,长街前搭了高台,彩棚绵延几里,身着彩衣、头戴花冠的男女伎人在台上载歌载舞,表演杂戏,台下观者如堵,分外热闹。
瑶英靠在车窗前,饶有兴味地盯着台上翩翩起舞的伎人看了一会儿,亲兵过来禀报:“王庭礼官来了,阿郎要随他们去王寺觐见佛子。”
她看一眼角落里盘腿而坐的昙摩罗伽,点点头,“告诉阿郎我去绸缎铺了,若有事,派人去那边传信,如果是急事,鹰奴知道怎么做。”
使团入住驿馆,他们不住在一起。
李仲虔作为正使,除了正式递交国书和谢礼,告诉王庭魏朝已经收复各州,还要和王庭商议两国通商、互派使者的事。其他的也就罢了,关于通商一事,两边都不想让对方占了便宜,到时候免不了争执。
当商讨陷入僵局时,就得靠精明的商人来疏通关节、调和矛盾。商人门路广,和王庭贵族部落都来往密切。
如果还争执不下,就只能先搁置。现在各地各州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恢复生产,其他事情可以慢慢来。
亲兵应是。
一行人在门楼下分开,马车并没有像瑶英说的那样去绸缎铺,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道。
没多久,缘觉迎了过来,瑶英离开高昌后,他返回圣城,一路快马加鞭,比瑶英和李仲虔早两天回来。
他们从密道进入王寺,毕娑和医者已经等着了,一应东西都已准备好。
回来的路上,昙摩罗伽眸色越来越深,浑身肌肉紧绷,散发出一抹阴寒戾气,明显有些压制不住功法了。
毕娑想起师尊说起过的赛桑耳将军,暗暗心惊,赛桑耳将军最后走火入魔时,也是这般。
昙摩罗伽取下面具头巾,从他身边走过,碧眸看向他。
毕娑寒毛直竖,打了个哆嗦。
昙摩罗伽面无表情,眼角扫一眼不远处的医者。
医者正在和瑶英说话,瑶英指着一只只瓷瓶,询问每一种丹药的禁忌用法,问昙摩罗伽散功时要注意什么,平时应该怎么调理。
毕娑会意,忙道:“王,我会照看好文昭公主。”
昙摩罗伽余光看着瑶英,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应该送她走。
入城的时候,她一直兴致勃勃地观看高台上的歌舞。她说过,她是尘俗之人,喜欢红尘热闹,从前她身处险境,无心玩乐,现在她和李仲虔团聚了,应该好好嬉戏。
她这么年轻,青春年少。
瑶英正好抬头,感觉到昙摩罗伽的注视,朝他看过来。
对视片刻,她冲他一笑。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
决定离开时,她走得干脆,就像是忘了他这个人。决定回来,她也回来得干脆。
她已经知晓他的心思,他不会再对她否认。
可是他明白,自己给不了她什么。
现在的她对他应当是感激和怜惜多过于喜欢,她对一个人好,那就是诚心诚意,知道他救了她兄长,伤势加重,自然要回来照顾他。
等他好转了,她可以离开。
昙摩罗伽转身走进密室。
毕娑领着瑶英到外边等着。
“公主先在这里歇着,我叫人给公主送些吃的来。”毕娑道。
瑶英问:“使团那边怎么办?”
毕娑笑了笑,说:“这些事有人去料理,不会怠慢贵国使者。”
他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亲卫送来只洒了盐粒的烤羊肉、那和豆子汤和松脆的薄饼囊。
瑶英今天凌晨就起来赶路,疲惫不堪,吃了点东西,靠坐在榻边打瞌睡,迷迷糊糊间觉得软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额头,不怎么舒服,伸手在枕下摸索,摸到一团包起来的东西。
手指头黏黏的。
没人打扫屋子吗?
瑶英惊醒过来,坐直身,翻开软枕。
枕头底下一张团起来的帕子,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帕子底部微微渗出了些颜色。
瑶英愣住,环顾一圈,发现这里正是上次她来过的地方。
也是她确认昙摩罗伽对自己动了男女之情的地方。
她喉咙发紧,慢慢解开帕子。
过了这么多天,细密如沙粒的刺蜜果早就凝结成一团,紧紧黏在帕子上,不能吃了。
瑶英看着掌中的帕子,怔怔地出了一会神。
一阵脚步声响起,毕娑进屋,看到她拿着帕子出神,眼神闪烁。
瑶英回过神来,收好帕子,仍旧原样放回枕头底下。
毕娑没有多问什么,朝她抱拳,道:“刚才医者说,王能坚持到回圣城,一定是因为公主照料得当,劳公主费心了。”
瑶英眉头轻蹙:“上次我走了之后,法师的病势是不是加重了?”
毕娑迟疑了一下,说:“不瞒公主……王练了这么多年的功法,每次运功、散功都有风险,伤势反反复复,水莽草可以缓解,但终究没办法克制。上次公主离开后,王的病势确实加重了。”
他权衡再三,补充一句,“医者说,如果公主能时常陪伴王,王心情舒畅,能好得快点。”
瑶英看着密室的方向:“我在他身边,他就能心情舒畅?”
毕娑想了想,道:“公主,在王庭,除了您,没有人能和王那样说话,也没有人能从早到晚坐在王的书案边看书。”
瑶英沉吟,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