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毕娑领着亲随冒雪而行,毡帽上落满雪花, 身后马蹄声哒哒,一队人马从城内奔出,追上他。
他立刻警惕起来, 朝亲随示意,缓缓拔出佩刀,看清来人的脸时,愣住了。
来人是赤玛公主府的长史。
“将军,大事不好了!”
毕娑眼皮直跳:“王发病了?”
来人一愣, 摇摇头:“将军, 莫毗多小王子杀了驸马阿克烈!赤玛公主伤心欲绝, 请您尽快回城!”
毕娑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摔下马背。
阿克烈死了?
他猛地一提缰绳,拨马转身, 冲回圣城。
公主府里一片嚎哭之声,侍从奴仆跪在长廊外, 哀声啼哭, 禁卫军的将领们站在廊下,个个一脸愤怒之色,几个官员站在一边, 和他们讨论着什么。
毕娑匆匆进屋,阿克烈的尸首躺在血泊之中,人已经气绝。
赤玛公主趴在他身前,泪流满面。
毕娑跪倒在地。
“人是莫毗多杀的。”赤玛公主抬起头,擦去眼角泪珠,神情冰冷,“是罗伽下的令,莫毗多已经认罪了。”
毕娑回过神,冷笑着一口反驳:“不可能!王为什么要杀阿克烈?莫毗多在哪里?我亲自问他!”
赤玛公主双眼发红:“罗伽为什么杀阿克烈?因为罗伽想要杀的人是我!阿克烈为了救我,才会死在莫毗多刀下。”
毕娑眉头紧皱:“王怎么会杀你!你别胡言乱语了,我会查明真相,不让阿克烈冤死。”
赤玛公主嘶声冷笑,声音就像一条蛇蜿蜒而过,“罗伽为什么要杀我?因为我知道他的身世!他杀了那么多人来掩盖秘密,还杀了寺主,现在,他要对我下手了!”
毕娑呆呆地看着赤玛公主,眸中尽是震骇。
刹那间,世家和赤玛公主的过从甚密,大战过后,朝堂诡异的平静,莫毗多处处被人刁难,商队的横死,寺中僧人指认苏丹古,巴米尔的入狱……所有事情齐齐涌上心头,一道电光呼啸着闪过脑海,他全都明白了。
罗伽都病成这样了,他们还要算计罗伽!
毕娑瞪着赤玛公主,霍然起身,长刀出鞘,快如闪电,不过一息间,刀刃抵在了赤玛公主喉头上。
罗伽提醒过他,要他查一查和赤玛公主来往的人,他告诉罗伽,赤玛公主成婚以后和那些人断绝来往了。
是他一次次包庇赤玛公主,在罗伽面前为公主掩护,他明知赤玛公主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仍然天真地以为公主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毕娑悔不当初。
赤玛公主尖叫:“你竟然要为了罗伽杀我?”
刀刃贴着皮肉,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割破赤玛公主的喉管。
她惊恐地挣扎起来:“毕娑,你疯了!”
毕娑全身发抖,看着赤玛公主的脸,迟疑了一下。
一声巨响,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脚步声涌进来,年轻将官们冲进屋,刀背砍在他胳膊上。
他手中的长刀被人抢下。
赤玛公主趁机爬到一边,剧烈咳嗽,面皮紧绷:“毕娑,别挣扎了,已经晚了。”
毕娑冷冷地看她一眼,自嘲地一笑。
是啊,晚了,一切都晚了,赤玛入了别人的圈套,世家肯定早就知道罗伽的身世了。
虽然罗伽猜到了这一切,让他和莫毗多互相配合,引出真凶……可是现在真凶是谁根本不重要,一旦秘密揭露,连罗伽也控制不住局势。
“我真是蠢啊……竟然会相信你……”
他双目通红,憎恶地扫一眼赤玛公主。
婚礼之上,她说得那么恳切,要和罗伽和解,罗伽给了她机会,她却在暗中和世家勾结。
阿克烈死在她手上。
他环顾一圈,和将官们一一对视。
几人面露羞愧之色,挪开了视线,其他人神色坚定,道:“毕娑,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忠于王室,忠于昙摩家。”
他们朝他单膝下跪。
毕娑一言不发,掉头冲了出去。
“拦住他!”
赤玛公主冷声道。
众人飞扑上前,乌压压一片人头,毕娑面无表情,撞开所有挡在自己跟前的人,抢了一匹马,头也不回地朝着王寺方向奔去。
公主府外人头攒动,近卫军里三层、外三层等在府门外,朝中官员已经到了一大半,几乎都是世家子弟。
见到毕娑,他们哗啦啦拥了上来。
毕娑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冲出长街。
几道身影从不同方向飞身扑上马背,七手八脚抱住他,狠狠一记手刀,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赤玛披头散发地追出府门,看到毕娑被制住了,松口气,怒向众人道:“不能再等了,毕娑不会答应的,我们没法说动他,现在就去王寺,为驸马讨回一个公道!”
众人对视一眼,中军近卫郎将抽出佩刀,高声道:“王寺被包围了,各地驻军来不及反应,赶不回来驰援。王被奸人蒙蔽,再三包庇汉人,重用外族,为掩盖秘密,残杀朝中年轻将官和驸马,我们今天一定要拿到王的退位诏书!”
阶前士兵齐声响应。
官员们簇拥着赤玛公主奔向王寺,风声淹没在密集的脚步声里。
王寺在大雪中无言伫立。
僧兵看到黑压压涌过来的人潮,慌乱了一瞬,掉头回去禀报,有人撞响示警铜钟,钟声在风雪中回荡开来,沉重肃穆。
郎将骑在马背上,大喊:“这些天圣城死了那么多的俊杰儿郎,今天驸马也死得不明不白,我们要面见王,请王给我们一个交代!”
大雪纷飞,近卫军层层推进,如一堵堵耸立的墙,要将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践踏粉碎。
僧兵节节后退。
僵持中,轰隆几声,寺门大开。
僧兵抬着莲花宝座涌出长廊,立在台阶上,宝座上的男人目光睃巡一圈,一身袈裟,面带病容,形容憔悴,气势却如深渊,如巍峨群山,一个眼神便能让人情不自禁地臣服于他的脚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沉水一般死寂,唯有压抑紧张的呼吸声,几个近卫骑士心胆俱裂,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手中兵器落地。
砰砰几声,其他人被惊醒,跟着放下武器,跪倒下去。
郎将和官员也不禁被昙摩罗伽的气势震慑住,愣了半晌,回过神来,咬牙大喊:“都起来!拿起武器!”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捡起武器,但是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台上的昙摩罗伽。
缘觉站在昙摩罗伽身边,出列喝问:“你们擅闯王寺!其罪当诛!”
士兵们抖了一抖。
郎将冷笑了两声,上前:“我们没有罪!王,您指使莫毗多杀了阿克烈,还有寺主也死得蹊跷!今天,朝中大臣、赤玛公主、各大领主都在场,您……”
嗖嗖几声,羽箭破空而至,郎将的话还没说完,惨叫一声,从马背跌落。
变故突生,情势陡然转变,官员们还没反应过来,埋伏已久的僧兵从三面夹道里冲出,墙上人影晃动,密密麻麻张满了弓,巴米尔站在墙上挥动旗帜,指挥弓|弩手。
箭矢对准阶前众人,只要昙摩罗伽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有埋伏!
官员们大惊失色,慌忙躲到亲兵身后,仓皇后退。
所有路口都被僧兵挡住,墙上僧兵弯弓搭箭,张满了弓。
官员们被逼退到长阶下,紧紧靠在一起,茫然四顾。
赤玛公主吓了一跳,在亲兵的掩护下往殿外撤去,僧兵如影随形,将他们团团围住。
台上,昙摩罗伽忽然掩唇咳嗽。
缘觉一惊,连忙命僧兵抬着他回殿。
巴米尔找到被绑的毕娑,为他松绑,把他带回大殿。
毕娑悠悠醒转,猛地爬起来,攥住巴米尔的衣襟:“立刻送王离开圣城,去高昌,赶快!”
巴米尔一愣,他们才刚刚准备收网,为什么要离开?
“将军,您别担心,闯入王寺的官员和近卫军都被俘了,赤玛公主也被抓了……王已经派人去各处军营,封锁军部,他们翻不了天……”
这些人肯定和凶案有关系,虽然他们没有留下一丝破绽,把人都抓了,总能问出点什么。昙摩罗伽让他以摄政王的身份入狱,就是为了让这些人掉以轻心,露出狐狸尾巴。
没想到他们这么沉不住气。
毕娑瞪大眼睛,面容扭曲:“来不及了!抓再多的人也来不及!赶紧走!他们什么都知道!”
巴米尔心里咯噔一下:“将军,出什么事了?”
毕娑没有解释,冲进内殿,“王,您必须马上离开圣城!”
昙摩罗伽早就交代好一切事情,人已经几乎失去意识,闻言,眉头轻皱,醒了过来,目光落到他脸上。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僧兵快步冲进内殿:“王,近卫军,禁卫军,城防驻兵……所有人突然都不听号令了!我们派出去的人不是被抓,就是掉头回来为他们带路!宰相、断事官领着他们,往王寺的方向来了!他们要我们放了赤玛公主!”
又有一名僧兵跑了进来,神色茫然:“王,寺中长老要求我们退出王寺……长老说,他们要面见王,请王退位……”
缘觉面色惨白,浑身血液直冲脑顶。
近卫军异动,百官随赤玛公主强闯王寺,其他驻兵全都倒戈相向,连僧人都来逼王退位。
为什么?!
王这么仁慈,这么受人爱戴,对抗世家的时候,禁卫军和中军近卫也忠诚地守卫在王身边,为什么这一次他们突然都不听王的号令了?
赤玛公主从来不得人心,宰相他们怎么全都和赤玛公主沆瀣一气?
昙摩罗伽面色不改,看着毕娑。
“毕娑,你瞒了我什么?”
他问,神情淡然,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毕娑眼中含泪,跪地叩首。
他瞒了罗伽二十多年,终于还是没有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