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圣城毁了,还可以重建。百姓的安危、王庭的长治久安当在其先。”昙摩罗伽回头,扫视一圈,道,“我守卫的从来不是圣城,不是王宫,而是王庭的百姓。”
大臣们脸上掠过愧疚之色。
诸部酋长呆了一呆,凛然正色,不无敬佩地道:“王宽厚仁慈,心系万民,是我们的众汗之汗,我们永远效忠于王,追随王左右!”
其他人跟着附和。
昙摩罗伽面容沉静。
见他忙着和大臣商讨政务,瑶英站在一边,没有过去打扰,指挥亲兵帮忙清扫王宫,整理战场,忽然感觉到一道热烈的视线朝自己看了过来。
她回望过去。
莫毗多站在人群之后,银甲白袍,器宇轩昂,朝她一笑,走了过来,抱拳道:“公主,这次动乱,多亏西军相助,我们才能趁海都阿陵不备集结兵马。”
瑶英回了一礼,“西军和王庭是同盟,本该如此。还没恭贺王子升迁。”
此前,莫毗多配合毕娑引蛇出洞,故意被近卫军抓住,原本的计划是以此揪出幕后之人,釜底抽薪。不料毕娑放弃了整个计划,他听说近卫军背叛昙摩罗伽,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如果留在王庭,一定会被仇视乌吉里部的大臣除掉,趁看守不严逃了出去,打算回乌吉里部带领族人搬迁——假如昙摩罗伽被逼死了,乌吉里部不会再效忠于王庭,不跑的话,他们会马上被贵族当成牛马驱使。
不久,昙摩罗伽死在动乱之中的消息传遍王庭,莫毗多的父亲不敢耽搁,当夜就带着族人迁移。所以,当莫毗多听说昙摩罗伽还活着的时候,乌吉里部已经跑出几百里地了。
莫毗多收到信鹰送去的昙摩罗伽的亲笔信时,正和父亲商量为他复仇的事,父子俩欣喜若狂,连忙带着部落掉头,按昙摩罗伽的指示联络各部,收拢兵马。这一切都要做得隐秘,不能让海都阿陵听到一丁点风声,为了不走漏消息,他故意让一部分族人继续往西,其实已经带着精锐赶回圣城。
此次大战,莫毗多作战有功,再次获得擢升,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几乎没有。
莫毗多咧嘴笑了笑:“都是因为王指挥如神,器重信任我,予我重任,我才能立此大功……”
王重用他,教他怎么统领兵马,怎么御下,怎么和同僚相处。
文昭公主没有因为他的口音和乌吉里部古怪的习俗嘲笑他。
王和公主站在高台上的时候,是那么般配。
唯有王,才能配得上公主。
莫毗多停顿了好一会儿,掩下惆怅和失落,挠了挠头皮,两腿并拢,朝瑶英行了个最正式的大礼。
“公主,我输给王这样英伟仁慈的大英雄,心服口服。我祝福公主以后和王鸾凤和鸣,白头相守。”
瑶英眉眼舒展,展颜一笑,头上束发的丝绦跟着一颤一颤,笑容灿烂明艳:“谢谢王子的祝福。”
两人沐浴在夕晖中,相视而笑。
一个英姿勃发,一个光彩照人。
周围的说话声停了下来,气氛突然变得沉重。
莫毗多听到毕娑的咳嗽声,疑惑地看过去,毕娑朝他使了个眼色。
一道雪亮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和大臣说话的昙摩罗伽抬起眼帘,视线越过众人,看了他一眼。
莫毗多不禁哆嗦了一下。
红日西坠,天色很快暗沉下来。
城中百姓大部分无家可归,昙摩罗伽命将士在城外搭起毡帐,暂时将百姓安置在帐篷里。
雪地里一顶顶毡帐绵延开来,灯火幢幢。
昙摩罗伽叮嘱官员:“房屋街道一定要清扫干净,你们亲自带着禁卫军去各处撒石灰水,战后务必注意防疫,若有患病的人,先挪到一处集中诊治。”
官员应是。
毕娑紧跟在他身边,等其他人退去,皱眉问:“王,您为何不缓几天再颁布诏令?”
昙摩罗伽望着不远处站在毡帘前和亲兵说话的瑶英,“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改革吏治太过激进?”
毕娑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破不立,打破樊笼才能建立新的规则。治理王庭当以长远为重,现在开始改革吏治,不论成与败,世家都无法再撼动新的选官制度。”
昙摩罗伽缓缓地道。
“毕娑,别小看百姓,蝼蚁之力微贱,可蝼蚁虽小,也可覆象。开设学堂,让平民子弟也可日日受到教诲,假以时日,他们可以遏制世家,让百姓富足安定,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
毕娑恍然大悟,暗暗感慨,昙摩罗伽并没有指望改革马上就能奏效,他走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王庭贵族之间内斗不断,危及社稷,唯有加强王权,才能避免世家任意废立皇帝的事情再发生。王庭需要政治清明,朝堂安定,否则会陷入无止境的内讧之中。
正说着话,缘觉走了过来,小声说:“王,公主劝您早些休息,您背上的伤还没涂药……”
昙摩罗伽嗯一声,目光一直凝定在瑶英身上,问:“卫国公呢?”
“卫国公和西军将领的营帐设在东边。”
昙摩罗伽点点头,“把东西取出来送过去。”
缘觉应是,小跑回库房,叉着腰指挥近卫把一只只鎏金礼匣送到李仲虔的营帐去。
昙摩罗伽走到自己的营帐前。
瑶英立马拉着他进帐篷,眉头紧皱:“早知道你大典之后还要忙这么久,在马车上我就该帮你涂药,伤口疼不疼?”
“明月奴。”
昙摩罗伽抬手示意亲兵退出去,碧眸微垂,握住瑶英的肩膀,凝眸看着她。
帐中点了蜡烛,烛火映照下,他眸光格外深沉。
瑶英仰起脸看他:“怎么了?”
“我以后还是会看经文,会研究佛理……”
昙摩罗伽慢慢地道,语气郑重,声音沙哑,“明月奴,即使我不是沙门中人了,我依然要修我的道……你刚才看到了,我是王庭的君主,会经常像今天这样忙于处理政务……”
瑶英怔了一会儿:“你今天让我陪着你,是为了让我看这些?”
昙摩罗伽颔首,轻叹一声,“明月奴,我从小在佛寺长大,知道怎么做一个僧人,做一个君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情郎。”
他不是莫毗多那样的少年郎,不懂该怎么去讨她的欢心。
瑶英这回愣得更久,就像喝了几碗高昌葡萄酒似的,心里酸酸麻麻,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涌动,满满胀胀的。
什么都会的罗伽,居然会在意这个。
从前,他心无挂碍。现在,他踏入她的红尘,努力为她做一个好情郎。
瑶英心潮起伏,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笑意盈盈:“你这样就很好了,然后呢,还要听我的话,要好好涂药,我叫你回来休息,你得听进去。”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轻轻嗯一声。
她不介意,那么,从现在起,他是她的情郎。
瑶英想到他背上的伤,心疼地道:“好了,我让人把伤药拿来了,你坐下,我帮你擦药。”
昙摩罗伽摇摇头。
瑶英双眼微眯,他刚刚才答应要好好听她的话。
“我得去见卫国公……”昙摩罗伽解释说,“他是你的兄长,我现在应该去见他。”
瑶英有些甜蜜,又有些哭笑不得,看一眼燃烧的蜡烛:“明天再去吧。”
她和李仲虔下午见过面,李仲虔这会儿应该睡下了。
“不。”昙摩罗伽摇摇头,抱了抱她,走出大帐,“我这就去见他。”
他要珍惜和她的每一刻,每一瞬,不想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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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
李仲虔下午和瑶英见了一面, 商量了几句撤兵的事,傍晚时和部下议事, 吃了些馕饼, 刚刚睡下,亲兵禀报说昙摩罗伽命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他披衣起身。
缘觉满脸带笑, 领着侍从入帐,不一会儿营帐地下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宝匣,烛光摇曳, 一室宝气浮动,晃得人眼花缭乱。
李仲虔似笑非笑。
早就听说过王庭富庶,果然如此,海都阿陵许诺纵容士兵抢掠王庭,才能说动那些部落酋长随他发兵攻打圣城。
今天李仲虔没闲着, 巴米尔和几个近卫军将领陪着他在圣城转了一大圈。百姓在官员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地清理废墟, 虽然满目疮痍, 但是经过一场大的动乱,兴风作浪的世家贵族大半死在战火之中,活下来的生怕被牵连, 一个比一个更谨小慎微,一切欣欣向荣, 生机勃勃, 各部酋长真心敬畏昙摩罗伽,王权得以巩固,上下齐心, 相信不久就能重新建立起一座繁华的都城。
昙摩罗伽倒是用心良苦,白天还俗,让他看到王庭以后不会再轻易发生动荡,夜里派人抬来这一箱箱价值连城的宝物。
李仲虔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瞥一眼满地宝匣,目光转过一只打开的黑匣时,忽然凝定不动,少顷,凤眸里隐隐掠过一道异色,震惊,诧异,怅惘,不敢相信。
“为什么送这些东西?”
他沉默了很久,问。
缘觉笑着答:“因为这些都是公主喜欢的,公主喜欢什么,我们王都记得。”
李仲虔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毡帘晃动,亲兵禀报:“阿郎,王来了。”
李仲虔回过神,淡淡地道:“请他进来。”
毡帘掀开,昙摩罗伽在近卫的簇拥中踏入帐中,身上穿一件金银线绣赤色翻领及膝窄袖锦边短袍,腰束革带,革带上嵌满各色宝石,挂有匕首,短刀,长剑,脚上踏长靴,衣裳领边、前襟、袖口都镶绣有富丽鲜明的兽纹,光彩夺目。
帐中众人朝他躬身行礼。
李仲虔头一次看昙摩罗伽穿王庭君主的骑射服,不禁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昙摩罗伽气度从容,穿一身华丽的锦衣,依旧清冷出尘,高贵雍容,不带一丝烟火气,让人望尘莫及,只是多了几分健朗英武。
李仲虔不动声色,走到长案前,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只长腿曲起:“王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昙摩罗伽眼神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道:“今夜我来拜访卫国公,不是以王庭君主的身份,只是昙摩罗伽。”
李仲虔嘴角勾起,凤眸微眯,打量他几眼,摆摆手:“那请坐吧。”
昙摩罗伽坐到他对面,整衣危坐,一派肃然。
李仲虔给自己倒了碗酒,“找我什么事?”
昙摩罗伽道:“卫国公曾问过我几个问题,当时我不能回答。”
李仲虔喝口酒,回想了一下,“喔?我问过你什么?”
“卫国公问我,是否对公主动了男女之念。”
“是否打算一直瞒下去,只和她暗中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