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救李仲虔?为什么不愿和李仲虔断绝关系?”
“只要她和谢氏母子断绝关系……只要她点头……我就不用恨她了……”
“她为什么不叫我长生哥哥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容扭曲:“我要为阿娘报仇……要为阿娘报仇……李德还没死,谢氏没死……我对不起阿娘……我对不起阿娘!”
郑璧玉看着发狂的丈夫,眼神悲悯。
他毁了自己,也毁了七公主。
……
发狂过后的第二天,李玄贞诡异地冷静下来,开始调查荣妃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派人去荆南谢家打听,又请裴都督写了封信,让信使送去裴家老宅。
裴家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可能知道些隐情,所以当初才会不远千里赶来长安为李瑶英出头。
现在,这封信握在郑璧玉手中。
裴公在信上说,李瑶英确实不是谢贵妃的女儿。
那年唐氏自焚而死,李德丢下军队赶回魏郡,军心涣散,前线失利,谢无量和裴公领兵迎敌,战后清理战场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弃婴。
襁褓中的孩子太小太孱弱了,小小的一团,一点声息都没有。
士兵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就地掩埋,谢无量爬下马背,接过襁褓,摸了摸孩子的脉搏,道:“还活着呢。”
裴公扫一眼那个孩子,冷冷地道:“这孩子浑身发青,捡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不如让她死得痛快点,来世投身个好人家。”
谢无量笑了笑,指尖拂去孩子脸上的尘土:“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出生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我能活下来,她或许也能。”
裴公心道:这位无量公子果然生了副柔肠,可惜他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那个弃婴活不了几个月。
后来,那个孩子活下来了,虽然身体病弱,不能下地行走,但还是活下来了。
谢无量给裴公写了封信,信中是一首诗。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裴公只回了一句话:名字取得很好。
郑璧玉放下信,长长地叹口气。
窗外响起脚步声,一名侍女匆匆走进屋,小声道:“殿下,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眉头轻蹙,看一眼昏昏沉沉的李玄贞,道:“派人分头去找,她这些天总闹着要走,在城门等着就是了。”
侍女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有侍女小跑进屋。
郑璧玉皱眉问:“找到朱娘子了?”
侍女摇头,面色惊恐:“殿下,二皇子……不,卫国公回来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下。
李仲虔知道李瑶英的死讯了。
☆、回京
城门前熙熙攘攘, 人流如织。
正值春风骀荡的暖日,出城赏景的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一眼望去, 红尘滚滚,彩幛连天。
长道旁, 等待入城的商人车队排出一条蜿蜒的队伍,曲曲折折,看不到尾。
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之景。
当卫国公李仲虔的车驾驶入皇城时, 道旁百姓认出谢家的旗帜,纷纷停下车马,让出道路,百姓们不禁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马车前后骑行的带刀护卫全都披麻戴孝, 一身丧服, 神情冷峻。
他们在为文昭公主服丧。
百姓们交头接耳, 小声议论:听说卫国公受了重伤,武功尽废,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唯一的胞妹又死在了塞外,当真是可怜可叹啊!
议论声中, 马车帘子风吹不动, 始终低垂着,那个每次凯旋时喜欢骑着高头骏马飞驰入城的二皇子似乎羞于见人,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百姓们目送马车远去, 回想那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二皇子,对望一眼,摇头叹息。
消息很快传到太极宫,太监进殿通报。
李德皱了皱眉头,道:“让千牛卫看着他。”
太监应是,旨意下达千牛卫,千牛卫猝不及防,连忙召集人手,手忙脚乱地奔出内城迎接。
一个时辰后,数百个身着戎装的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骁卫守在卫国公府门前,严阵以待,门洞里刀光闪闪,从长街到广场,处处都埋伏了卫兵。
郑景和薛五匆匆应召,等在府门阶前。
昔日打马追逐七公主的少年郎,如今同朝为官,都是一身绿色圆领官袍。
薛五神色紧张,不停擦汗。
郑景瞥他一眼:“你怕什么?”
薛五回以一个白眼:“郑三,难道你不怕卫国公吗?当年是谁差点被卫国公吓下马的?”
听他提起旧事,郑景怔了怔。
是啊,他也曾畏惧李仲虔——仰慕文昭公主的贵胄子弟,哪一个不怕李仲虔?
文昭公主落落大方,举止文雅,李仲虔和她同是谢贵妃所生,却霸道粗野,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经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为世人所不齿。
那两年向文昭公主求亲的世家公子一多半被李仲虔打了个半死。
远的不说,比如宰相家的萧八郎,在外蓄养了数名美姬,孩子都生了三四个,居然胆敢求娶文昭公主,让李仲虔打得满头是包。
博陵崔家的长孙,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妾侍没有外室更没有私生儿女,却被查出喜好龙阳,李仲虔大怒,当着皇帝李德和文武大臣的面,生生打断崔大郎的一条腿。
郑景当时也在场,崔大郎的惨叫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想想就替崔大郎觉得疼。
所以当郑景前去王府求亲的时候,母亲哭天抹泪,只差跪下求他了:人人都知道李仲虔有多么疼爱文昭公主,他无功无名,居然敢去求娶公主,不要命了吗?
郑景生来内秀,从不做出格的事,那一次却凭着一股意气为自己提亲。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是当李仲虔那双凤眸冷冷地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
那道冰冷的眼神郑景记忆尤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脊背生寒。
那时,他真心求娶文昭公主,李仲虔的眼神就像是要立马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文昭公主死了。
孤独地死在千里之外,死之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那个打断崔大郎一条腿的李仲虔能善罢甘休吗?
朝中官员都知道答案:不能。
太极宫和东宫加强了警戒,王府亲兵被打散分调至各个衙署,李仲虔身边只剩下谢家亲兵,官员们仍不放心,把谢家的亲兵也打发走了,只允许李仲虔带二十人入城。
区区二十人,翻不了天。
而且李仲虔已经成了废人,连擅使的金锤都拿不动了,不然李德怎么敢放他回京?
郑景从容镇定,薛五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他踮脚望着长街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道:“你我初为朝官,根基浅薄,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迎接卫国公,那些人就是成心的!待会儿卫国公到了,随手砍你我一刀,难道圣上会怪罪他?我们就是来给卫国公撒气的!”
郑景垂眸不语。
薛五一笑,讥讽地道:“郑三,你没听说过贺兰阳的事?”
郑景摇摇头。
薛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年圣上和南楚争夺荆襄的时候,曾经大败一场,谋臣贺兰阳提议将文昭公主下嫁,以换取荆襄豪族的支持,卫国公当时人在战场,闻言大怒,率轻骑三千突围,解了荆襄之危,之后提刀冲入大帐,当着圣上的面手刃贺兰阳,一刀下去,满帐都是血。”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文昭公主的婚事上谏言。不然,我们这些人哪有机会提亲?”
薛五又哆嗦了起来,冷汗涔涔。
“我不是在吓唬你,这次卫国公回京,一定会杀几个人泄恨,圣上愧对文昭公主,绝不会问罪,我得罪过卫国公,今天说不定就是卫国公的锤下亡魂!”
他话音刚落,长街传来马车轧过地砖的辘辘声,白衣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薛五吓得一蹦三尺高。
郑景迎了上去。
薛五呆了一呆,暗骂郑景不怕死,咬咬牙,示意周围埋伏的卫兵提高警惕,也跟了上去。
马车一直驶到石阶前才停下,千牛卫尉官让捧着诏书的太监在一旁等着,手执长刀上前喝问:“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为何不下车听旨?”
护卫一言不发。
尉官眉头紧皱,大声重复一遍:“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还不下车接旨?”
车帘一动不动,护卫也没吭声。
尉官大怒,拔步上前,掀开车帘,看清车里情景,呆了一呆,下意识后退两步。
郑景和薛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道虚弱瘦削的身影在护卫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立在地上,身子打了几个晃,抬起头。
府门前前鸦雀无声。
郑景目露诧异,薛五的反应比他更强烈,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昔日那个骁勇善战、高大壮硕的李仲虔,不仅消瘦得形销骨立,站都站不稳,连锐利的眼神也不见了,整个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
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众人惊骇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据说卫国公身中奇毒,成了个废人,原来是真的!
半晌后,千牛卫收起长刀。
薛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悄悄吐了口气:现在的卫国公别说杀人泄愤了,连走路都要护卫搀扶的人,怎么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