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珠帘晃动,金吾卫赶了过来。
李德厉声道:“都退下!”
金吾卫对望一眼,苦笑着退到屏风外。
李德扔了宝剑,“为什么要杀你的叔父?”
李玄贞望着他,冷笑:“那年乱军攻入魏郡……其他人都逃了出去,只有我阿娘和我被困在城内,你以为这是巧合?”
李德瞳孔猛地一张。
李玄贞爬了起来,接着道:“乱军是被他们故意放进城的,只因为他们想置我和阿娘于死地。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和其他世家议亲了?”
李德面色沉凝。
李玄贞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是大将军,人人都说你以后会成为一方霸主,阿娘配不上你,他们想要一个能给李家带来助益的主母,韩王当时领兵守卫魏郡,明明知道我和阿娘受困,故意见死不救,拖延着不派救兵……”
他闭了闭眼睛。
“那晚大门被他们从外面锁上了,他们还放了把火,想烧死我们母子。我和娘逃了出去,到处都是乱兵,我吓得大哭,阿娘安慰我说,阿耶是大英雄,只要找到阿耶就好了,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他睁开眼睛,凤眸里一片荒凉。
“李德,到处兵荒马乱,我阿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你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吗?”
李德猛地瞪大眼睛,双手颤抖。
李玄贞面无表情。
李德上前一步,紧紧攥住李玄贞的衣领,苍老的面孔狰狞扭曲,再无平时的气定神闲。
“你疯了,居然如此诋毁你的母亲!”
李玄贞回望着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阿娘吃了多少苦头。”
李德脸色青白,几如厉鬼,牙齿咯咯响,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
李玄贞直直地看着他:“阿娘经历了那么多,她以为只要找到你就好了,后来,我们找到你了……你正在迎娶谢家女,你当着我阿娘的面,对谢家女说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正是李德和唐盈成亲的那晚,他亲口立下的誓言。
李德没有稳住身形,哐当一声跌坐在御案前,打翻了狻猊香炉,面容扭曲:“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你?”李玄贞目光冰冷,“在你迎娶妇的时候告诉你,然后再被你抛弃?”
唐盈已经不信任李德了,她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认清了现实。
所以,当她和李氏族人、谢家婢女争吵,听见李氏族人含沙射影说她不配为夫人的时候,又惊又怒,怀疑谢家人知道她逃难途中遭遇了什么。
李玄贞一字字地道:“阿娘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寻常妇人,她实在太害怕了,结果动了胎气小产,孩子刚生出来就没了气息。”
李德面色惨白,双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盈娘小产了?
“阿娘当时已经做好了打算,让人掩埋了孩子。后来乳娘告诉我,如果人人都知道阿娘小产了,只会以为她是伤心抑郁才轻生,那样的话,你怎么会一辈子忘不了她?所以她要乳娘为她隐瞒,在你归家的那天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铭心刻骨,愧疚一生。”
她死了,保全了名声,为李玄贞争取到世子之位。
李德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李玄贞捡起地上的宝剑:“阿娘得到她想要的了……可是阿娘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当世子?”
乱世之中,他别无所求,只想和阿娘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劝唐盈别和谢氏相争,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早日结束乱世,每个人都能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当知道阿娘又有了身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
他是兄长,他会好好爱护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他们撑起一片天,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妹妹刚出世就死了,来不及长大。
阿娘也死了,死的时候疯疯癫癫,要他为她报仇。
李玄贞跪在母亲面前,含泪立下誓言。
他恨李德,恨这个乱世,恨所有人,他要所有人为母亲陪葬。
对母亲的愧疚让他丧失理智,让他反复无常。
他明知李瑶英是无辜的,一次次心软,又一次次因为想起母亲而硬起心肠。
“我已经查清楚了,那晚指使仆人锁住院门的人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你迎娶谢家女的时候,阻拦我和阿娘去观礼的人不是谢家人,是李氏族人。”
“人我都杀了。”
“我不能完成阿娘的所有遗愿,我对不起阿娘,等到了九泉之下,我向阿娘赔罪。”
李玄贞转身,朝着御案走过去,一剑斩下。
“太子住手!”
一声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羽箭刺破空气,狠狠地钉在李玄贞肩头。
李玄贞晃都没晃一下,手中长剑斩向李德。
金吾卫目眦欲裂,飞扑上前,挡住这力若千钧的一击,抱着李德打了几个滚。
其他人继续放箭。
李玄贞脸上神情麻木,再次举起宝剑。
他夜夜梦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有在赤壁的那段日子才有短暂的安宁,不再被噩梦缠绕。
给他带来片刻安宁的阿月,被他亲手送上了绝路。
他自作自受。
李玄贞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
利箭如蛛网,朝他罩了下来。
他唇边带笑,倒了下去。
“不!”
李德推开金吾卫,爬起身:“都给朕停手!”
金吾卫连忙收起弓箭。
李德踏过满地乱箭,冲到李玄贞跟前,扶起他。
李玄贞浑身是血,挣扎着摸起一支箭矢,扎向李德。
李德拨开他的手:“璋奴,你疯了!”
他非要逼自己下令让金吾卫下手杀了他?他是太子,日后的皇帝,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留给他的,他为什么不屑一顾?
李玄贞咧开嘴,牙齿都被鲜血染红了:“李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只有这样,他才能解脱。
他想做阿娘的长生奴,不想要用阿娘的命换来的世子之位啊!
李德目眦欲裂。
……
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传出一道消息,太子李玄贞酒后发狂,误杀韩王等人,李德暴怒,下令将他幽禁在地牢之中。
举世震惊。
李氏宗亲十分不满,几位王妃披麻戴孝,跪在宫门前痛哭,朝中大臣上疏弹劾,都被李德以雷霆手段镇压。几天后,大理寺查出韩王草菅人命、强掠良民、收受贿赂、霸占良田等数十条罪状,韩王世子也被牵连其中,因罪入狱。
李德斩了一批贵戚,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彻查宗室,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他趁机流放了几位亲王,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在这期间,李德不断派人劝说李玄贞,李玄贞始终一言不发。
两天后,太子妃郑璧玉进宫,在地牢里见到自己的丈夫。
“大郎……”她递出一枚蜡封的羊皮卷,“这是从伊州送回来的。”
李玄贞一动不动。
郑璧玉轻声道:“文昭公主还活着。”
李玄贞身子一僵,猛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他嘶声问。
郑璧玉道:“你派人送朱绿芸去伊州,那些人无意间探听到消息,文昭公主还在人世,她被海都阿陵掳走了。”
朱绿芸无故失去踪影,李玄贞不闻不问,郑璧玉百思不得求解,直到杜思南送来这枚羊皮卷。
原来人是李玄贞送走的,朱绿芸想和姑母团聚,他成全了她,顺便派亲兵潜伏在她身边,查清楚北戎安插在大魏的耳目。之前他假装不知道朱绿芸的去向,只是为了迷惑北戎人。
这个男人把所有人都安排好了。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大郎,现在的你还杀不了圣上……你心里还有牵挂,文昭公主是你的心结,她还活着,你去找她吧,当初是你把她送走的,现在也该由你把她接回来。”
“这是你欠她的。”
李玄贞低着头,紧紧攥住羊皮纸卷,手背青筋暴起。
☆、碰头
流水淙淙, 槐荫浓绿,依依垂柳随风轻拂。
马车驶过跨河而过的长桥, 停在河滩前, 侍者护卫退了下去,郑璧玉掀开车帘, 目光睃巡一圈,示意李玄贞可以下车。
李玄贞头裹平巾帻,身穿一袭半新不旧的窄袖布袍, 跳下马车,亲兵牵来马匹,马鞍旁挂有箭囊包裹等物。
郑璧玉没有下马车,坐在车厢里,淡淡地道:“殿下, 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李玄贞回头看她:“玉娘, 谢谢。”
郑璧玉一笑:“殿下倒也不必谢我, 我只是在还殿下当年的恩情。”
李玄贞想起那个男人,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