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苏子
不是说顾老夫人是个大人物么,为何这么俭朴?但不管如何,那客栈是去不得了, 若是这家人心善, 她不妨厚着脸皮先留在这里。
景辛换好衣衫出来, 顾老夫人已经准备茶水点心请她吃, 再一次对她道了谢,见她与雨珠衣着朴素,拿出了一袋碎银感谢她。
“小辈怎能收老夫人的钱,做好事不要回报的。”
顾老夫人和蔼请她收下,问:“听阮姑娘的口音, 是从汴都来的?”
景辛应着,顾老夫人问她来岑豫做什么,她怔了下,一时埋下头不做声,手指在双膝不安地搅着,再抬头,眼眶红通通的,有泪打转。只见她张了张唇又不似乎敢说,即便容貌普通,这可怜模样也令人瞧着心疼。
雨珠当场就愣了:“姐姐,你怎么了?”
顾老夫人:“阮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刘妪忙递过一杯茶,温声安慰她不要哭,有什么困难说出来看老夫人能不能帮她做主。
景辛开始发挥演技,哽咽说自己是从汴都逃出来的,只因在府上不受宠,母亲早逝,继母每日打骂她,父亲卖女求荣要将她嫁给六十岁老头做妾,她自尽未遂,这才带着妹妹逃了出来。
她这一番话声泪俱下,顾老夫人动容不已,刘妪代入感强,已经开始拍桌生气了。另外两名妇人哄睡了那两岁小儿,过来听见,也气愤说可以替她报官。
但这种事报官也很难处理,大梁女子地位低下,即便是清官也难断这种家务事。
顾老夫人握住景辛的手:“阮姑娘,若你不嫌弃,可以暂居在老身府上。”
景辛受宠若惊:“老夫人,这如何使得。”
“使得,还没人敢上我顾府欺负人,住在这里你大可不用怕,想住多久住多久,我巴不得你留下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景辛感激不已,扑进顾老夫人怀中:“老夫人,您同我祖母一样亲,见到你我就想到我祖母了,呜呜。”
顾老夫人还有个大女儿,可惜那些年太穷不曾养活,若能在世也能像景辛这般在她怀里亲近吧。她怅然一声,搂紧了景辛。
“好孩子,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祖母,你也是我孙儿的救命恩人,今后我们一家会善待你。”
景辛退出这老人家的怀抱,掩袖擦泪,唇角露出一抹笑。
顾老夫人忽然诧异道:“花花,你的痣……”
景辛没摸到痣,可能是刚才蹭没了。
雨珠有些惊慌地看着她。
景辛想这老人家慈眉善目,她又救过府上的二少爷,应该不至于将她出卖。
她坦白:“老夫人,我这痣是途中免得被认出来才自己点的。”
“那你这肤色……”
景辛微怔,瞧了眼雨珠,在雨珠的惊慌之下猜出恐怕妆也是蹭花了,若要在这里长住些时日,她恐怕不能保持每时每刻仿妆不露馅。
“其实我这脸也是画的,为了不被认出,我每日都担惊受怕,每晚都不敢睡觉……”她又红了眼眶。
顾老夫人坚定道:“以后不用再画了,你就是你,住在老身这里,没有人敢对你不敬。”她吩咐刘妪给景辛与雨珠准备房间,又叫两名妇人打水给景辛洗脸。
雨珠犹犹豫豫征求景辛的意见,见景辛接过巾帨擦脸,才跟着景辛洗去脸上的脂粉。
雨珠先洗完,回过头乖巧地朝顾老夫人行礼道谢。
顾老夫人眼前一亮,笑眯眯道:“瞧瞧多水灵的姑娘,这般乖巧伶俐,比方才好看多了,以后在咱顾府不用再……”顾老夫人一时怔住,见到景辛回过头,她几乎不敢认,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开口。
屋中刘妪与两个仆妇也是见过世面的,却从不曾见到像眼前这般惊艳的女子,愣得也痴了。
顾老夫人终于回神:“阮姑娘,这便是你本来的模样?”
景辛羞赧地点了下头。
“你那继母果真恶毒,这番倾国倾城的模样,即便是嫁个伯侯都多余。”
“老夫人,您别说嫁可以吗,我害怕。”
顾老夫人连连安慰她别怕,又多喜欢了这样美貌娇弱的女子一分。
是夜,景辛与雨珠住在了顾府,她在客栈的那两个箱子也被顾府管家取了回来。
雨珠来替景辛熄灯,如今有了落脚的地方安心了不少。
“姐姐,这顾老夫人这般慈悲心肠,顾府到底是什么来头呀?”
景辛倒是忘记打听这顾府的来头:“明日再问吧,老夫人是个好人。”
她这一觉睡得比客栈踏实。
……
岑豫城门在夜色下大敞,天子銮驾启程回了汴都。
戚慎原本并不想走,但暗卫来信,说戚容嘉一直在哭,乳娘抱不住,太医道孩子已经哭肿了嗓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只能趁着夜色赶路。
窗外夜空宁静,他躺在马车中的软塌上,却毫无睡意。
岑豫县离汴都不远,队伍在第二日午时赶回了王宫。
戚慎步入紫延宫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孩子。
宫人见他归来,一路跪礼。孟秋战战兢兢跪在摇床前,禀报起戚容嘉这两日的状况。
戚慎紧绷下颔,正要抬袖抱孩子,想到自己一身仆仆风尘,遂唤成福准备沐浴焚香,匆匆洗漱完回来抱起孩子。
小婴儿原本还在哭的,却感受到父王的怀抱而将啼哭声变成了抽噎声,一声声弱小可怜。
戚慎心头怒意更甚。
这么小的孩子,她不会心痛吗!
他到底哪里对不起她?
他这一抱放不下手,一放就哭。戚慎只能抱着小兔崽子一起睡到龙床上,后半夜,孩子又脆生生在哭,他原本路途颠簸并不曾睡好,戚容嘉这一哭他也不再睡了。
宫人将孩子抱去乳娘处,喂完奶回来时孩子也仍在啼哭。
戚慎安抚孩子:“别哭了,父王不是回来陪你了么。”
这哭声未曾停,反倒因为他的声音而哭得更厉害了些。他十分无奈,顺着孩子心口:“别哭,你让父王回来父王便回来了,这般隆恩……”
他忽然顿住,好像在景辛写信寄给他,说“您何时归来”时他不曾收到信就马上回宫,只是捡一路见闻写上几句寄回给她。又在她后面的两次催促下也不曾立刻回来,为什么孩子一哭他便可以放下所有回宫,而对她却不行?
他曾以为自己给她的已经算是浩荡天恩了,却在此时才意识到他给的根本都只是王权强加予她,必须让她承受的。他何曾问过她要不要。
他是赶回来陪她了,但却赶在她刚刚分娩之时,他以为全宫上下都可以照顾她,可她要的只是他回来。
上次她说还想要尊重?他记不清了,好像当时听到这话嗤笑不已,一个妃子想跟天子要尊重,大梁自古都不曾有这习俗,她是疯了么。
现在他竟有些后悔,若他当初给予她尊重,她是不是就不会丢下孩子跑了……
小婴儿终于被他哄睡着,戚慎小心放下,此刻发觉他对待儿子的确比对景辛好太多,心底竟升出一丝愧意。
叫来孟秋守在龙床前,戚慎系上披风走去了棠翠宫。
冬夜晚风寒入骨髓,他推门进去,主殿漆黑一片,他紧紧攥着拳头,忽然好想见到景辛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要对着满室的黑暗。他从黑暗中走来,是她如今给了他光明,可却把这光明残忍带走。
如果找到她,他一定把她拴在龙床上,让她知道错了,让她为抛夫弃子付出代价,听她哭着求饶。
哦不,她想要的是尊重,他不可以再这般残暴。
大脑忽然头疼欲裂,戚慎扶额僵硬坐进椅子上。
小太监跟来点燃宫灯,又悄声退下。
戚慎望着满室熟悉的场景,寝宫门口珠帘被晚风吹得摇晃,他渴望透过珠帘瞧见景辛的脸,他想看见她对他笑。
他独自睡在棠翠宫的寝殿,第二日抱着离开他就哭的戚容嘉上朝。
如此两日,他才记起今日是他的生辰。
二十有三,可这二十三个生辰从来不曾有人为他好好庆祝,他不懂被人庆生是何滋味。
她的宫女道她给那叫雨珠的小宫女做过生日蛋糕,上头还画了笑脸。他记得啊,他第一次吃她做的甜点时便吃到了那生日蛋糕,真乃美味,他留恋至今,也深爱那种绵软奶甜的口感。他也想要一个生日蛋糕,上头画上笑脸,让别人告诉他他也是值得被温柔对待,值得拥有一个那样可爱笑脸的人。
今日连天气都不曾善待他,大雨瓢泼,下个不停。
戚慎坐在龙椅上,不再想这些,翻阅奏疏。
项焉每隔几个时辰会入殿将各地城门出入口排查的结果告知他,戚慎瞧着手上这些汇报,黑眸阴沉扔到地上。
“寡人已经给过画像了,各地官员还找不到一丝消息!要这乌纱何用!”
项焉敛眉听训。
戚慎望着腰间佩绶上这可爱的大眼睛,强迫自己压下怒火。
“既然城门口没有消息,那便将汴都与各地翻个底朝天,寡人不信她有上天的本事。”
项焉领命退下。
戚慎又叫住他,微顿片刻:“不许伤害景妃,若发现她踪迹,别吓着她。”
他又沉思片刻,吩咐成福:“宣太宰来见寡人。”
顾平鱼在半个时辰后被叫来,行礼请示戚慎。
戚慎道:“大梁奸.淫罪改为凌迟处死,灭全家。”
顾平鱼很是诧异:“王上,为何忽改律法?”且变成此般酷刑。
“寡人想改便改。”
顾平鱼只得躬身应下,施礼离开。
这奸.淫罪一向只是服狱,卷宗记录的无数桩案子里,许多被□□的女子选择了自尽,但那恶人不过只是坐几年牢便出来了。准夫穆如仁曾提议严修律法,但当时卢雍还是太宰,知道戚慎不会在意这些事,便将穆如仁的奏疏压下了。
眼下变成了凌迟,还搭上全家,谁还敢再犯这罪。如此也好,大梁女子便多了层保护,暴君竟懂得为百姓考虑了。顾平鱼忽然怔愣一瞬,这是不是为了宫外的景妃?因为她一人,天子改道,惠利于民?
顾平鱼极为震惊,若真如此,那景妃必须找到。
她可以把一个暴君变成一个明君啊!
*
晚膳时分,紫延宫的饭桌上不仅摆满玉盘珍羞,中间还放着一个生日蛋糕。
戚慎刚哄完戚容嘉睡着,又接到各地传回的排查结果,一无所获,他发了场火。
他负手进殿,见到那生日蛋糕有一瞬间悸动,以为是景辛回来了。
穆邵元为他拉开椅子:“王上请入座。臣特意为您准备了这生日蛋糕,九分甜,您尝尝。”
戚慎眯起眼眸,神色一如往常波澜不惊,那瞬间悸动好似不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