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照万里
叶仲昌又倒了回来,安安静静跟在后面。曾湖庭小心碰了碰他,示意要把刚才打通关节的银子补给他,叶仲昌摇摇头小声道:“穷的就剩下钱,曾兄便让我先尽尽心意。”
哼,要不然知道他家是首富,这话真的很欠揍。
他们顺着回廊穿过月亮门,花木扶疏处能听到爽朗的笑声,“哈哈哈皇兄说的是!”
够资格叫皇兄的,就只有几个王爷,而能够在御花园如此自在,只有可能是七王爷。
曾湖庭升起几分警惕之心,又缓缓放松,别紧张,七王爷根本不会注意到他这种小罗罗。同时,他注意到侧面的叶仲昌跟他做了相同的动作,握紧拳头再缓缓松开。
他注意到叶仲昌的异常,默默铭记在心。
“七弟说笑了,你风尘仆仆归来,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还大老远跑过来看我?先回府中休息。”元康帝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随意闲适,没带依仗跟着,跟七王爷宛如一对普通兄弟散步。
七王爷正值壮年,遒结的肌肉透过服饰,他神秘的笑了笑,“这不是给皇兄带了礼物吗?”
“什么礼物这么神秘还值得你跑一趟?”元康帝轻笑着,留心到侧面过来的人,“正要给你瞧瞧,这便是此次新科的状元和榜眼。”
七王爷不走心的上下打量几下,“果真是一表人才,恭喜皇兄又把人才收入麾下。”他对付说着场面话,曾湖庭和叶仲昌一一行礼。
“还是去看礼物。”七王爷再次催促,曾湖庭和侍从便默默跟着后头。
花园里有几盆盖着黑布的花盆,七王爷十分骄傲的站好,“皇兄猜猜这是什么?”
“是花?”元康帝闭上眼睛,“十月,应该是菊?是墨牡丹还是雪海?或者更稀有的墨菊和绿菊?”
“都不是。”七王爷突然掀起黑布,“可不是墨牡丹,而是真正的牡丹!”
黑布之下,掩映着三株刚刚打着花苞的牡丹,枝繁叶茂,摇曳摆动,娇嫩的花苞刚刚露出一点,能看出是正红色和深红色。最稀罕的是较小的一株,乃是一株双头牡丹,白玉无瑕,白色的骨头刚刚绽放。
元康帝大吃一惊,“牡丹的花期,不是五月份?”现在天气转寒,已经是十月,那来的牡丹?他凑近一触,没错,这枝叶这花瓣,的确是牡丹。
“真是奇观啊!”元康帝点头,“七弟真的有心了,能运送回来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也还好,都是管家在操心,他跟我说薛州有一户人家擅长养牡丹,养的好的花期能延长到十月,我自然要让皇兄看看。”七王爷道,“只要皇兄喜欢就好。”
“朕非常喜欢。”元康帝点头,“吩咐花木房好好照料,下月的寿辰宴上朕要跟群臣共赏。”
总管太监迅速把牡丹收下来,十月的天气户外已经很冷,只有收到暖房才能养好。
曾湖庭两人就像小跟班一样,看着元康帝跟七王爷兄弟情深,同时尽力收敛自己的表情。只有叶仲昌表现的很奇怪,听到薛州的养牡丹人家更是全身一震。
曾湖庭扯着他的衣角让两人慢下来,叶仲昌深呼吸,重新在脸上挂上笑容,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曾湖庭抬手指着他的眼睛。
那眼睛透着深深的光,有不服输,还有气愤和不甘心。
毕竟是在御前,叶仲昌伸手揉了揉眼睛,直揉到通红。这样他的眼神就不明显。
虽然今日在七王爷面前亮了相,但显然之前圣上的计划做了废,他跟七王爷详谈甚欢。
曾湖庭和叶仲昌又失去一次亮相机会。
他们两人出宫门时,叶仲昌低声说,“多谢今日曾兄提醒。”他实在过于喜形于色,连一点点情绪都压制不住。
“御驾当前不比别处,处处小心,别泄露自己的情绪。”当着圣驾的面对七王爷不满,那叫嫌命长。
“会的。”叶仲昌仰望碧色的天空,“曾兄知道我为何失常吗?”
“我能猜到跟那牡丹花有关,对不对?来路不正?”曾湖庭猜。
“为了几盆花,有人家破人亡。”
第81章
叶仲昌沉默后终于开头, “薛州的牡丹很有名气,其中一户人家养出的牡丹不仅颜色好,花期长, 还很有些名贵品种。前些日子,那户人家的主家突然出现在京城。”
“嗯。”曾湖庭点头, 示意他继续说,同时确保周边五十米之内没有陌生人。
“那主家上京城就是为了告御状的,王爷的管家直接夺走了他家精心培育的牡丹,还打伤了主人家, 来告状的是主人家的独子,也被打瘸了一条腿。”叶仲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感同身受。
“你撞见了?”曾湖庭突然反问。
“是的...我还收留了他们, 要不然如何知道许多细节?这其中还有什么关窍?”叶仲昌问。
“这件事我先从两个方面来说, 首先,要想告御状是不可能的。”曾湖庭摇摇头,“你想想,七王爷大大咧咧的把牡丹献给了圣上,这就让牡丹成了贡品, 对上交贡品不满还试图告状,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而圣上又是护短之人, 只要七王爷摆出一副悔改的样子,他必定会为之遮掩此事,派人送医送药,然后好好送人回乡。等到了薛州, 还不是仍由当地官员搓圆搓扁?”
“怎么会.....”叶仲昌被仇恨冲晕头脑,逐渐清醒过来,的确, 再怎么说七王爷也是皇家人,为了皇家声誉,不过扔银子的事。
是他一看到仇人就冲动了。
“不过我有个事情想不通。”曾湖庭问:“那户人家你是什么时候碰到的?”
“大概二十多天前?”叶仲昌回忆。
“可是今日七王爷才送了牡丹进宫.....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东西是我忽略的......”曾湖庭一边走一边思考,“牡丹花朵如此娇嫩,就算是养在暖房里也搁不久,如果在七王爷手上凋谢,岂不是白忙一场吗?而我也不相信皇家养的骏马会跑不过民间的马车。”为什么反而是养牡丹的人先到京城?这里面就有二十多天的时间差。
难道....
“有蹊跷!”
“为了敲打你我!”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说道,叶仲昌脑子不笨,一瞬间想到了,七王爷怕是早就知道他跟叶家之间的关系,有心试探他是不是心怀报复吧?
“那户人家是真的吗?七王爷到底了解多少?”叶仲昌面前迷雾重重,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冲动,不然怕不是正中圈套?
“叶家被威胁的事,并不是秘密,抱歉叶兄我提到这个,但是,七王爷应该只是顺手布了一局,只为抹平此事,不是你撞上去也会有别人。”曾湖庭对他歉意点头,提到伤心事。
真是叫人沮丧,此生最恨的仇人,对他丝毫没看在眼里,叶仲昌不在意的摇头。
而曾湖庭只觉得,七王爷心思比他想的深多了。先是派出假的牡丹主人,确定鱼上钩后再不经意自己抖出来。要知道他们翰林值班是随机的,他们接到通知即刻赶往皇宫,七王爷还能抢先进宫。
树大根深,不可动摇。
“回去就把那户人家赶出去.....”叶仲昌咬牙切齿的说道,又突然醒悟过来,“不,不行,无缘无故赶人,岂不是惊动他们吗?”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叶兄倒也不必如此警惕。”
“我觉得你的猜测才是最符合逻辑的。”叶仲昌叹息,“不能赶人,就好好养着罢。”
“只能养着,最后便说你只是同情他们家破人亡才收留他们,好好送上银子让他们回乡。”
“最后再跟踪他们去哪里!”
“最后再跟踪他们去哪里!”
“曾兄跟我想的一样。”叶仲昌恢复镇定,他含着笑意,“走,该去会会那家人。”竟然敢骗到他头上,代价不小。
“叶兄切忌轻举妄动,只当什么都发现,一切如常。”曾湖庭摇摇头,“作为一个刚面见圣驾的进士,我们该回翰林院炫耀一番了。”
“对。”叶仲昌重新收拾好笑容。
而曾湖庭在认真思考,他想要让元康帝重新审理当年祁元帅之案,又是否会遭到拒绝呢?想想也是,一件尘封多年的案子,除了死掉的人根本没人关心,何必惹尘埃?但是,他也想让父亲能够堂堂正正有重回京城的一天。
也许应该在有把握有证据时,又该从何处寻找证据?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提出来?曾湖庭暗中谋划,还需要耐心等待。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机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急。
叶仲昌按兵不动的作息,一连十几日没有动作。他没有动作,总归有人动作。
那户人家的独子拐着瘸腿出现,一见面就先唉声叹气,“大人,我想收拾收拾回薛州了。”
“为何?住在京城更好养伤啊,你的伤腿正需要养着啊。”叶仲昌很是惊讶。
“我想,我住在这里,早晚都会连累到大人的,我如今也不想什么公不公道,回去先好好照顾我父亲。”青年脸上写满绝望,言语中确实以退为进。
叶仲昌心道果然来了,他换了副表情,认真的点头,“你这么想才是好事?活着不比什么都好吗?听我一句劝,回家好好买上几亩良田,总能安稳度日的。”
独子心知青年人总是受不了激将法,他哀哀切切的说上几句,再表达一下有多委屈,自然能激的叶仲昌行动起来,万万没想到叶仲昌居然这么说?
“安稳度日就是最好的......”他还在顺着意思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怎么突然变了口风?
“哎呀,你能想通最好,我之前都不敢劝你,怕你寻了短见。”叶仲昌欣慰十足,“这里是二十两银子,你好生拿着当路费,要是一路搭顺风车也该够,回去好好孝顺你爹!”叶仲昌犯了十成的老妈子脾气,絮絮叨叨的说。最后还请了管家来,让管家帮忙雇马车。总之等那独子反应过来,他人已经在城门口,在差一点就出城门。
“出不出去啊?!快关门了!”不耐烦的城门卫喊声惊醒了独子,他一咬牙,“不出去!”他调转马车在城门口随意找了客栈。
马车夫很警惕,“为什么不出城?耽误了路程要加钱的。我还得养家糊口。”
“用不着你。”独子挥挥手,“你走吧。”
不做事还能拿钱,车夫美滋滋的离开。
独子在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独自去了某个城外的宅院。
“还跟吗五少爷?”
“不跟了,免得打草惊蛇。”
“好的五少爷。”
一场计划好的昏王爷蛮横夺牡丹,俊榜眼尽忠告御状的大戏,还没开始就落幕了。叶仲昌一切如常,在翰林院当值,休沐就去叶家的商铺看看。叶家经常运送最新鲜的江南花样上京城,生意也逐渐好做起来,虽然卖不到高门贵族去,在小官家中人气极高。小姐们暗中比较着,首饰要买繁叶阁,肥皂要选兴旺商行。
曾湖庭就一心想买个院子。可惜啊可惜,京城的院子着实不好买,甚至日益涨价,而位子好的院子都放在手里等着涨价。
而临近过年,朝廷又是一场忙碌,天天就看着那些学士们连轴转,有些身体不好的学士甚至生了病。这就只能让新人顶上。
曾湖庭跟着许学士进过几次议事殿,他从来不抢许学士出头的机会,只在一边沉默淹没,要么整理文卷,几次下来,许学士终于愿意让他碰一碰诏书。
“这份诏书你来抄写。”许学士手指轻点,小声嘀咕他实在忙不过来,以前他刚进翰林时等了一年多才碰到诏书。
似乎所有前辈都会对后辈说当年的辛苦,曾湖庭分了半只耳朵听着应付,同时把心思放在抄写诏书上。
诏书用的是标准馆阁体,他一提笔慢慢抄写,一字不敢马虎。这份诏书也不算太重要,是吩咐六部统计数据,以备来年户部往下拨银子。
户部尚书又要哭穷了。户部尚书贾大人每年都要来上这么一遭,已经成了一景。贾大人大刀阔斧的砍开支,下面也有对策,绞尽脑汁的多报开支等着贾大人来砍。最初几年还见了成效,最近贾大人也进化了,从砍对折变成对对折。
倒也不怪贾大人抠门,一直以来州郡的赋税基本是靠江南等富裕地区支撑贫困地区,很多州郡只能自给自足,拆东墙补西墙,难怪贾大人愁秃了发。
他一边抄写一边想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抄完后恭敬递给许学士,再有许学士递给元康帝过目。
元康帝略略看过诏书,饶有兴致的说,“成戈这不太像你的字迹啊?”成戈是许学士的名字。
“但请圣上一猜?”许学士猜度圣心也是很有一套,他顺着话头凑趣。也是他觉得曾湖庭知进退,顺手提一把。
“让我猜?那必定是我应该知道的。笔法虽然工整,却难得透露出一股锐意,写字的人年纪很轻?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今年刚进来的进士们?而且这笔迹我还略眼熟.....”他翻来覆去看了两次,很肯定的说,“是今科的状元!”
“圣上雄才大略,我所不及啊!”许学士真情实意拍了马屁。
本来在查房等候的曾湖庭就突然被召见,他摸不着头脑的进了正殿,元康帝正在跟许学士说笑,“说来人就来了。”
“最近朕事忙,还没来得及跟新科状元好好聊聊。”元康帝问道,“倒是不知道在京城住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