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欣妤
婆母找她什么事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
年老夫人将苏宓姿叫去,像模像样吃了一顿饭,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也没客套。
吃完饭,老夫人的脖子还是伸得老长,等着张妈妈的回信。
张妈妈从外头进来,恭敬福身:“老夫人,爷还在宫里,没回来。”
今日,皇帝将年沛山又叫到了宫里,商量朝内奸臣勾结蛮夷的事。
年老夫人手中捻着佛珠,望着着门外茫茫的夜,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苏宓姿。
苏宓姿眼珠子动了动,放了筷子,她看回去。
婆媳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一时尴尬。
年老夫人将目光挪开,挥手叫张妈妈下去,这才对苏宓姿说:“我听到外头有些流言。”
流言?
苏宓姿被婆母钢针一般的目光盯着,心道不好,与自己有关的……
“哦?”苏宓姿保持沉默。
年老夫人见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干脆将手中的佛珠拍到了桌上:“上官家的女婿赵陵,这次考得金科状元,一时风光,马上要办婚礼。却有人说,苏小姐你和那赵陵曾有过拉扯,甚是亲密。”
和赵陵有拉扯?苏宓姿重生后,她也就成亲前那次,在书店门口遇上了赵陵,被他穷追不舍,还是年沛山帮忙解围。
上辈子,她被传与年沛山不清不白,法华寺里干柴烈火。这辈子,她又被传与赵陵不清白?
这流言是讹上她了吧。
苏宓姿很生气,似乎想到什么,随即又按捺住情绪,冷静地讲道理:“婆母,这流言其心可诛。我就见过这赵公子一次,那次是他追着我胡搅蛮缠。且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自认与他没有任何逾越之举,更何况,当时夫君——”
年老夫人皱着眉头,撇开脸,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这事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你还是好好想想阿山回来,你该怎样说服他。”
她刚就想说年沛山也知道啊,可是这老太太不让她说。
“婆母,这还只是空穴来风,不知道造谣的人打的什么心思,您这就已经给我定了罪,是不是还要送我去浸猪笼?”苏宓姿一点也不想忍了。
她的语气生硬,年老夫人更是气得不行,她伸手指着苏宓姿:“放肆!你这个女人,你嫁进来,弄得我们母子不和,阿山还为你说话,说你善良,我便想着好好做一家人,不要让他为难。你就这般蹬鼻子上脸?”
苏宓姿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就是因为年沛山帮她,愿意站在她这一边,所以她更不希望和老夫人发生什么矛盾冲突,不然,最后两面为难的是年沛山,可心疼年沛山的也是她!
苏宓姿叉腰,咬牙切齿看着老夫人,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没有再说话,起身便走。
她故意起得急,将凳子一脚蹬在地上,“哐当”一声。
“还发起脾气来了!”年老夫人怒吼,“你嫁进来之前就不检点,不自爱,勾引阿山,难不成还冤枉了你?既嫁进来,就该好好做人!”
这居然还牵扯到做人上了?
苏宓姿不忍了,她回头给年老人一个恶心的鬼脸:“是啊,我就这样不检点不自爱地勾引你儿子,谁叫他上钩的?你要有本事,当初就该管住你儿子,让他不要娶我!”
春黛看情况不对,赶紧伸手,拉住苏宓姿。
“你!你,简直——”轮到年老夫人说不出话来了。
苏宓姿坚持趁火打劫,锦上添花:“还有啊,你说你为了你儿子好,所以不为难我。处处为难我,还想要装作慈善老母亲,骗谁呢?”
春黛没拉住苏宓姿,只能看着老夫人气得直按着胸口。
说完,苏宓姿大摇大摆从寿安堂离开。
回到房里,她就关上了门,哭了。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万一把老夫人真气出个好歹来,年沛山绝对不会原谅她。
当然这时候她根本没心思理这个,她想起了上辈子。莫名其妙传来她和年沛山的绯闻,赵陵没有查证过,就让柳玫带着人,给自己灌了毒汤。
男人不会允许自己的女人有任何可能的逾距。
好像只要沾染了一点流言,那么这个女人就不值得再留在身边。只要沾染了一点流言,这个女人就浑身都是死穴,男人有的是借口打压她弄死她。
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一片漆黑,苏宓姿坐在床边,浑身发抖,尤其是她想到昨晚上,她与年沛山还那样柔情蜜意,他们十指紧握,纠缠在一起。
他抱着她,她能听得到他的心跳。
但是,如果他听说这有的没的,还会继续信任她,还会这般爱她么?若自己真的没有孕育子嗣的能力,年沛山得知被骗,或许会恨她。那么真相被撕破之前,她与他的这些甜蜜,是她往后余生的所有了。
可是,到那个时候,他会不会也和赵陵一样呢?
或者,变成父亲那样,觉得自己不值得被保护。那个时候,她会像母亲一样自生自灭,还是强忍着延续到生命的末尾?
外头秋风起,天气是真的冷了,苏宓姿一抹脸,都是冰冷的泪水。
在围场狩猎,她差点被那凶狠的猎户玷·污,侥幸躲过了魔爪,还从年沛山手上得救。她从来没有勇气和年沛山说自己心中的恐惧——如果我真的被玷·污了,你还会要我吗?
在山中的横坡边缘,前有渐渐逼近的猎户,后有饥饿的老虎。她心中闪过无数的问题,情绪铺天盖地。
她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她怕那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最恶心的事情发生了,她该何去何从?留了一条命,她还能在哪里活着?
或许,年沛山会休了她,至少婆母不会容留她。这已是年沛山能给她的最好处置了吧。或许她只能回家,可是回家的话,父亲会容留她吗?
苏宓姿不知道。
她仰头深呼吸一口,如同溺水的鱼。
所有人都不知道——张侍郎家长得很丑的那个嫡长女张殿慧,二十多岁还嫁不出去,为何家里不愁吃穿却去了庵堂。
为何,张殿慧顶着丑女的名头,在庵堂被人唾弃追打好几年,明明脸上也常带笑容,有朝一日她却死在了青春年华里。
真的是因为陌生人的唾弃吗?
不是。
苏宓姿曾好奇,张殿慧是如何忍受漫天的否定和诋毁,她尝试接近她,和她做朋友。
张殿慧长得确实不太好看,鼻子大眼睛小,脸盘比五官大了两圈,大概小时候得过风疹,脸上坑坑洼洼,但也没有传闻中说的那样丑。她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有点憨,但很和善。
苏宓姿去庵堂吃斋饭。
张殿慧多给苏宓姿一个馒头,她端着簸箕,很羡慕地说:“你长得真好看。”
苏宓姿惭愧地低头,回她一个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上午她在竹林后的石桌边坐着喝茶,看到有一只蓝色的蝴蝶飞来,蝴蝶绕着她飞了两圈,堕入了草丛中,苏宓姿便跨步进了草丛。
手中捧着一只蓝色的蝴蝶,苏宓姿站在草丛中,听到张殿慧正和她父亲张侍郎说话。
对话不长,话也没有说透,但苏宓姿彻底明白很多事。
比如,张殿慧离开家做姑子,不过是因为她父亲嫌弃她长得不好看,只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肉铺屠户来求亲。
原来,张殿慧也是有人求亲的,她觉得对方还不错,愿意嫁。
但是,张侍郎却觉得这门婚事丢人,回绝了。
张殿慧再也没有嫁人的机会,每日在家里还要被父亲和继母贬低嘲笑,就连比她小五岁的妹妹,都敢随便对她翻白眼发脾气。
父亲从来都不管,张殿慧才决定去做姑子。
做了姑子,张侍郎几乎没去看过女儿,每次去看,言语之间多有贬低,仿佛她这个女儿是天大的耻辱。
张侍郎脱口而出一句话便是:“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是想要报复我,让我被人笑话么?”
字字平常,却字字诛心,苏宓姿一个外人听着都心如刀绞。她垂首,将蓝色的蝴蝶禁锢在掌心里。
那时,张殿慧好像在笑,对她父亲笑。
后来,张殿慧对苏宓姿说,“你真好看”,那时她也在笑,两眼里闪闪发光,也许是眼泪。
当天晚上,张殿慧死在了禅房里。
张殿慧从没做错任何事,陌生人骂她,她根本不在意,可是父亲的轻蔑,才是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吧。就像她努力学习诗词做文章,不过是因为父亲只夸过她聪明,她想要讨好父亲。
这么多年,苏宓姿始终想不清楚,张殿慧这样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可是在横坡上,生死攸关的时候,她的选择与张殿慧有什么区别呢?
因为别人的评价,害怕自己爱的人嫌弃自己,所以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不。
苏宓姿擦掉眼泪,她忽然想通了。也许,过去是痛苦的,现在是痛苦的,显得未来毫无希望。但是,死亡不是解脱,永远不是,那是被打倒了,永远凝固的结局。
一个人努力或者的理由,应当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而不是被别人的几句话左右。更何况,那个“别人”是并不爱你的别人。何必在意呢?
如果年沛山不能接受她,如果生了嫌隙,只要活着,她总会有无数种可能性。但是……苏宓姿捂着胸口,酸胀。
有些事情只是想一想,就好难受。
她蓦地愣住了,或许,她并不是有心疾。她收紧手指,眉头皱起来,似乎更痛苦。
·
年沛山刚跨进院子,就听门房的小厮讲,新夫人把老夫人骂了一顿,老夫人现在还头疼。
因为什么事骂人,小厮说:“我也讲不上来。”
年沛山去母亲的院子,她老人家躺在床上,一看年沛山进来,撇开脸:“你还知道回来看老娘?”
“听说您身体不适?”年沛山几步过去,问一旁的张妈妈究竟怎样。
张妈妈如实说了,气急攻心,需要静养。
年沛山接过张妈妈手中的药碗,给母亲喂药:“听说母亲今日吵架输了,气也受了,还要喝药,这可真是……”
老夫人一听,儿子这话是在奚落她,赶紧怼回去:“还不是你娶的那个妖精,她和那个赵陵的事满天飞,不管真假,必定事出有因,至少我们府里要闹得鸡飞狗跳。她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一说就跳脚,真是放肆。”
“母亲说得真对,我们家现在可一点不安宁。外头说的那些,您也不必放在心上,那次我和宓姿在一起,就是恶意抹黑。”年沛山给母亲递一颗蜜饯。
他昨晚上好不容易才哄得苏宓姿服服帖帖,今晚上又得重头再来,指不定她正躺在床上生闷气,等他回去使劲哄。
年老夫人知道儿子在讽刺自己,一时没趣:“好好好,知道你向着自己媳妇。”
“母亲,我还是那句话,”年沛山拿帕子擦手,起身要走“她已经进了年家的门,是往后要同我生活半辈子的人——”
老夫人被他念得头疼,赶忙把他推走,知道他急。
·
年沛山往新房里走,成亲不过两个月,他和她已经生了无数次的气。
刚踏上门前的台阶,房门突然开了,苏宓姿打开门,笑脸相迎。
年沛山深吸一口气,问题更难解决了。
果然,苏宓姿很贴心地给他准备了晚饭,从头至尾不提外头的流言,也不提与婆母吵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