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淮琅
陈姜不由自主摸了摸胸口,在上一世,那里曾常年挂着一个小布囊,布囊里装着三根短香。那人说,遇急点香,他会现身。陈姜把它当作底气香,救命香,再苦再难没有点过,被命运逼得焦头烂额时摸一摸,仿佛又重新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直到大绿把她推下楼。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三根香终成枉然。
胸口空空如也,大绿没了,救命香没了,那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了。陈姜只是习惯性摸一摸,思考着棘手事情的解决办法。
廖氏也不知自己为何相信陈姜的话,但自从听了她耸人言论后就一直瑟瑟发抖,堂屋酒足饭饱送客时她都没有缓过劲来。
万氏喜笑颜开地将人送至大门外,拉着张家姑母的手说了好些亲近话,将准女婿夸了又夸,热情地将三人送上马车,目送他们驶出老远还舍不得回家,站在门口与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又唠了几句。
“哟,碧云这是落了定了,几时办喜事啊?”
“嗨,定是定了,我本想再多留她一年,张家不答应啊,非要翻过年就把亲事办了,我这心里正堵得慌呢。”
“碧云那相貌人品没得说,张家想早点娶过门也是应该的。
“要不是看张家这孩子实诚,会念书,镇上又有宅子又有铺子,镇郊还有百十来亩地,我也不能把碧云许给他。”
邻居大娘的脸一僵,呵呵笑了两声:“可不,要不是你着急给定了镇上的人家,我都想给我那在府城大酒楼里当二掌柜的侄子求上一求呢!”
万氏的脸也一僵:“瞧你不早说,张家人一眼就相中俺家碧云了,这就是缘分。”
陈姜别在大门后头无声地笑了,邻居大娘也是个会放马后炮的,陈碧云都恨嫁恨到十八了,您今天才想起您侄子来?
本是为了瞧清那厉鬼模样才出来站站,听了万氏的显摆之词,陈姜心头唏嘘。多得意自家老闺女的亲事啊,若是临门一脚出了岔子,万氏和陈碧云怕是要疯。
万氏显摆够了,回身进家,一眼瞧见门边发呆的陈姜,兜头就给了她一巴掌。
“装啥木头桩子呢?一家子都忙着收拾,就你偷懒!早上你娘你哥过来我就没看见你,光带个嘴来吃啊?多大人了不像样子,就你这懒馋劲儿往后谁能瞧上你!等你哥娶了媳妇你还想在家躺尸等吃当姑奶奶?做梦呢!”
万氏喝了点酒,噼里啪啦一顿教训,酒气带唾沫星子不停地往陈姜脸上喷。三婶乔氏抓了一把麻子儿,站在西厢门前幸灾乐祸地边嗑边看笑话。醉熏熏的陈恩常从堂屋走出,见了陈姜气不打一处来,扯开嗓子大喊大叫:“给我打!臭丫头满嘴胡吣,老子能弄死你一回就能弄死你第二回 !”
陈姜正侧头避开万氏的唾沫攻击,一听这话,眼神瞬间阴沉下来,森森看向陈恩常。
“三叔说啥?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陈恩常喝得头脸通红,扯开外衫襟子一步三晃地荡悠过来,舌根子发硬不影响他语无伦次大放厥词:“你他娘的缺管教,连老子的钱都敢讹,你当我真怕你啊哈哈哈哈!你给我等着,没你好果子吃......嗝!活腻歪了说一声,老子送你上路!跟姓廖的一路货色,偷男人,讹钱!娘俩都不是好东西,就卖你,你贱不卖你卖谁......”
听见吵闹,老四陈恩淮和百年百顺从堂屋出来了,见老三的醉样想去扶他,却被他甩开。厨房窗口露出廖氏半个脑袋,发丝抖颤,一句没敢吱。而万氏早噤了声,她今天心情好,骂孙女不过顺嘴一嘟噜,并没真的生气,没曾想老三斜插一杠子,张嘴就让她心惊肉跳。
“老三......”
“奶奶,”陈姜勾唇一笑,打断她并轻声道:“您可是亲耳听见了,三叔还没歇了要灭口的心呢,对不住,为了小命,我得大义灭亲了。”
说完提脚就走,万氏慌地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天还早,我出去逛逛。”
“不许去!”万氏死死扯着她的衣裳,吩咐那几个男人:“快,把老三搀屋里去,喝多了胡咧咧个啥呢。”又骂乔氏,“姓乔的,你是死人啊,吃吃吃噎死你!你男人醉那样你也不扶一把?”
那方几人手忙脚乱把陈恩常往屋里拖,他嘴里还不干不净说个没完,言语里带着廖氏,一个劲嘟囔着她偷男人。陈姜往厨房看一眼,心道廖雪英真是做贼心虚,这时候躲着当缩头乌龟算怎么回事,脏水都泼到头上了,出来哭啊闹啊,跟小叔子拼命啊!
好在谁也没把陈恩常的醉话当真,将他撂上床就各自散了,只有乔氏眼光闪闪烁烁,瞅陈姜的时候满眼怨愤。
万氏的好心情全被老三消磨了,她把陈姜拽进东屋,又把正在收拾桌面的陈稻陈苗赶了出去,伴随着陈老爷子震天响的呼噜,万氏皱着眉眼艰难开口:“你三叔不是那样人,你别听他顺嘴瞎扯,他就是过个嘴瘾。”
陈姜板着小脸,“您问过三叔那事儿没有?”
万氏道:“问了,他说都是误会了,没啥事。”
“误会?”陈姜呵呵一笑,“杀人能是误会?”
万氏脸色大变,忙抬手去捂她的嘴,额头上的皱纹瞬间又深了几分:“不许瞎说,别说那俩字儿,你想气死奶奶是不?”
万氏的手心里都是汗,她是真的在怕。
观二人言行,她觉得这母子俩才有误会,他们好像还没把话说开,也许万氏不敢提杀人两个字,隐晦问过,但陈恩常却理解成了别意。总归贩卖侄女,给侄女下药这种事也是不好跟娘亲坦白的,尤其是家有待考书生的情况下,坏了家里的名声,万氏再宠爱他,比起幺子和长孙,大概还差点意思。
只是酒后吐真言,陈恩常贼心不死,暗怀隐恨,又捏着廖氏的把柄,不得不防。
万氏见陈姜平静,渐渐也熄了急躁,放下手诉苦:“唉,一大家子等吃等喝,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没个消停,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奶奶我也难啊!姜儿,我好歹把你和你哥养这么大,你娘命硬,克死你爹你弟弟,我都没休了她,还分给二房两亩地,粮食家什一样也没少给,仁至义尽了吧?你可不能做那六亲不认的白眼狼,他毕竟是你三叔!”
陈姜点点头:“三叔的事您就别操心了,等他酒醒我去找他一趟,跟他说道说道。”
万氏马上警惕起来:“你还找他干啥?他偷摸藏的那点儿私房钱可都赔给你家了,别去了,我会看着他,你跟他没啥好说道的!”
“不找他也行,反正我丑话说前头,事不过三,他不招我,我没闲功夫揪着他不放,他再来招我,我指定不帮他瞒着坏事,我们二房要赚钱过日子呢,谁有空跟他耗啊!”
“瞧你这嘴叭叭的,”万氏惊奇地看着她:“你这孩子.....咋变样了呢?”
陈姜哼笑:“奶奶,吃亏长记性,分家这一个多月,我经的事可多了去了。”
不管万氏如何惊奇,陈姜再做不来无知村丫的伪装,家里不装,老宅也不想装,都慢慢习惯吧。
出门的时候影子跟在她身后感叹:“奶奶又被你蒙住了,你可真是老妖怪。”
蒙?陈姜不知该不该夸一句影子心大,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吧,你三叔当真是害过人命的!
正房西屋的窗棂推开,陈碧云露出笑意盈盈一张圆脸来,仿佛前两天的冲突不曾发生一样冲着陈姜招手:“过来,张家在县城如意绣坊里买的丝帕子,她们都有,也给你一条,别说小姑我偏心啊。”
陈姜心想,得,甭管她是真心还是炫耀,就冲这条破天荒白给的丝帕子,亲事也得尽力给她捣黄了。
第32章 友情价二十两
那日从老宅回来后,廖氏魂不守舍了好些天,白日里照常做活绣花,夜半三更时陈姜总能听到她克制的啜泣声。
命由天定,运乃人为,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做着选择题,一个小小的转念则有可能改变一生的运势,好或坏,端看如何选。可惜,能堪破天机,占卜未来者寥寥,人大多鲁钝,走弯路,白用心,一时糊涂者比比皆是,所谓人生之苦,便是如此。
谁惹的事谁平,谁造的孽谁担,陈姜不想也不愿开解她。若到了东窗事发名声存亡之际,她能撑得住,自己当然要帮一把;撑不住露了马脚,恶果也只能自食强吞了。
几日时光一晃而过,陈恩常的酒早该醒了,可他没出幺蛾子,陈姜也暂且懒得去吓唬他。她的事儿多,桩桩件件都得安排着办。廖氏赶工做完了剩余的绣料,连同陈姜顺手描画的几张新花样,给巧掌柜那儿又送了一次货,结回一两银子;家里的两亩旱稻收完,交给老宅晒脱,待分好了粮食再去运回即可。趁着得空,陈姜带着廖氏和陈百安去了一趟县城。
影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兴奋地一飘五尺高,迭声说着自己从没去过县城,哪怕是被太阳晒死,她也一定要跟着去开开眼界。
陈姜抚摸着一摞白草纸,默默在购物名单上多加了一样。
县城说近不近,从镇里坐牛车过去约摸需要一个时辰,车费一人四文。城门一天只开四个时辰,去早去晚了,都须再缴五文的开门钱。
母子三人梳洗一番换了新衣,寅末赶路,卯时中就到了城门口。为了省下十五文不必要的花费,娘几个硬是饿着肚子站到辰时中城门大开。
一进城,廖氏和陈百安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互相攥着胳膊,一路走一路张望,满脸好奇。
南风徐徐,阳光温柔,路边茶棚里沸水生烟,白汽腾腾,出铺的商家卸着门板,挂着旗招,早餐摊档已做了几轮的生意,忙得不亦乐乎。再往前走是个十字路,中心地带立了一块长方形石碑,碑下菜贩聚集,俨然是个菜场。四方路口商铺更多,几幢形容古朴的二层小楼坐落其间,有的开了门,有的没开,熄了火的灯笼挂在滴水飞檐下,罩子五颜六色,却都不干净,看起来污朦朦的。
比起凤来镇,县城的规模自然大上许多。街道宽些,巷弄深些,店铺多些,行人似乎也比镇上的看起来齐整干净些。除此之外,陈姜并没体会到乡下人进城的开眼感受。毕竟是逛过紫禁城,溜达过影视街的人,这县城在她眼里充其量也就是个结合部水平,她坚信别处还有更高大上的古代风情,更值得欣赏的古风画卷,譬如府城,京城。
廖氏做姑娘时跟着娘来过县城,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自从嫁给陈家老二,她的人生就被禁锢在了小山村里,喘气声大点都有几双眼睛盯着,更别说能自由出门,自在逛街了。
左边是儿子,右边是闺女,没有相公郁郁的咳嗽声,没有婆婆无休止的责骂声,没人催,没人管,就这么慢悠悠在太阳下走着,看着,离那个压抑的村庄远远的,空气中繁杂的气息闻起来都格外清新。廖氏突然一阵鼻酸,用力捏了捏陈百安的手臂。
陈姜可不知道廖氏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她在路边买了几个合子饼,向摊主打听出绣坊所在,便领着娘俩边走边吃。
衙前街上绣坊名为如意,据说是一家开了四十年的老铺子。铺面宽阔敞亮,柜上清爽干净,针、线、缀料、布匹分门别类搁置得整整齐齐,迎着门的白泥墙上挂了两件嫁衣,红彤彤的衣裳配上金银丝浮绣花鸟,看着喜兴得很。
陈百安不想进店,就愿意蹲在门外看街景,只好随他去了。绣坊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见陈姜娘俩进来,笑眯眯地上前招呼,询问她们买料、成品还是定做。
柜里坐着个年轻女子,鬓边别了一朵白花,正低头打着算盘。
“我卖花样,想见见你们掌柜的。”陈姜说话,眼睛在柜台那儿睃视了一个来回。
伙计答:“掌柜的重孝未除,不便见客,你要卖什么花样,拿出来给我瞧瞧,若是好的,我也可以做主收了。”
廖氏束手站在一边,听得这话心道买卖做不成了,陈姜想卖一两银子一张呢,这小伙计能做多少钱的主?
哪知陈姜没有半分犹豫,直接从竹筐里拿出白草纸,抽了两张交给小伙计,“行,那你受累瞧瞧。”
小伙计接手一摸,疑惑道:“这么糙,用的是什么纸张啊?”
陈姜一脸无辜:“怎么了?”
小伙计讪讪一笑:“没什么。”拿了草纸上眼看去,面色顿时纠结起来:“唷......这花样倒是新鲜。”
陈姜很满意这个评价,将手中的草纸摞抖了抖:“新鲜吧,我这里还有很多更新鲜的,听说如意绣坊收活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就不去别家了,出个价吧,合适我全卖了。”
小伙计把纸画瞅了又瞅,回头看看柜台里的女人,转脸笑着道:“三十文一张,你有多少?”
陈姜正对着他,把手里的草纸一张一张抽开,停留片刻,再叠放起来,慢腾腾地道:“有大概二十两银子的。”
“什么?”小伙计惊了,看着那草纸的厚薄,“你那也没几张啊,何来二十两银子?”
“我这些就卖二十两银子。”
伙计摇头笑道:“姑娘,你就甭跟我说笑话了,加上你手里那一摞顶多几百文钱,你要是诚心卖,我一张再给你加五文,要是不诚心,就在小店里随意看看吧。”
陈姜叹口气,“你说你能做主,我觉得你不能,不如去问问你家掌柜的,他若不愿收,我换一家再卖便是。”
柜台后的女人终于停止算账,抬起头看了陈姜一眼,开口道:“小生,把花样子拿来我看看。”
伙计去柜台的当口,廖氏拉着陈姜低声道:“城里人可不傻,你那价儿是不是往下降降。”
陈姜不为所动:“二十三张,我卖给他二十两银子,已经是友情价了。”
廖氏不懂:“啥友情价?”
陈姜弯了眉眼,轻声道:“这店里有识货的,对我不吝夸奖,我心情好,就卖给他个熟人价。”
廖氏当然不知道,从一进店起,影子就先一步飘进去跟同类打起了招呼,套起了近乎。
冒白光穿寿衣的长须老头子原正坐在柜台上盯着那女子拨拉算盘,见客人进店还恨铁不成钢地对女子骂道:“你娘精明,怎么生了你这个榆木疙瘩,有客来也不知道上前招呼,天大地大没有做生意的事儿大,算盘啥时候不能练?傻妞!”
影子大大咧咧咋咋呼呼:“老头,你死几天了?”
“明儿头七,你呢?”
一老一小就此唠起了鬼话。陈姜拿出花样子的时候,老头撇下影子直扑过来,飘在她肩头伸长脖子。陈姜有意一张一张翻给他看,果然得来行家赞赏。
“画得好!这长脖子大花儿绣喜被被面那就绝了!啊呀呀,这张,这张好,喜鹊缠枝......不不,不是喜鹊,这俩胖鸟儿嘿!上了色儿不知多好看呐,可以做个双面屏;哦哟,双鱼盘珠!活灵活现!小丫头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鱼,瞧那俩大眼珠子,我怎么没见过呢?”
陈姜的得意之作在家不知翻过多少回了,影子见怪不怪,嫉羡交杂地道:“她可是千年老妖怪,会画画有啥稀奇?”
老头一震:“你说什么,她是妖怪?”
影子吭哧了一会儿,不情愿道:“我也不知道,舅奶奶先说她是妖怪,后来又说她是大仙,叫我跟着她的。”
老头不明白了:“跟着她有什么好处?”
“能送我去投胎。”
看出影子是个有故事的小鬼,老头来了兴趣。但显然他也是个很有职业精神的鬼子,在做成生意之前,听八卦这事儿得往后排。
捏着胡子琢磨了一会儿,老头当机立断:“妖怪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做了鬼呢!送钱上门哪有不收的道理!去呀!拿给你娘看!二十两不亏,上好色绣成品,一件就回本啦!”
女子看了两张图,似有所感,又看了陈姜一眼,真的站起来向后堂走去。
陈姜心态稳,信心足。她的画纸很差,画面很素,画功或许也不是最好,但她采用了素描手法,以锅底灰与墨汁相结合,使粗细不一的多根枝条勾勒,利用阴影的浓淡营造出画面的立体感,同样的花开富贵,她的牡丹每一朵花瓣都有厚度,每一片叶子都有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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